破煞(1/2)
作者:启平
    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末到六十年代初有几年,是新中国建国后最困难的一段光景,持续了大概三四年时间。为什么困难,当时社会的大背景是怎么样的,我就不说了,那跟这个故事并没有什么直接的联系,我只想说说困难到什么地步。

    今天的80后、90后们永远不能够真正理解那时的艰难岁月,即使他们的父辈们全都是从那段岁月里走过来的。

    白米,白面,对普通的老百姓来说只是一个词汇,也就说说而已,不要说吃,见都难得一见,吃糠咽菜那都是家常便饭,我想现在随便问一个二十岁以下的城里人糠是什么,他也不一定知道吧。

    菜当然也不是什么好菜,是山里的野菜,这种野菜长高了晾干了可以做成扫帚扫院子。糠和野菜也不是什么时候都能吃上的,吃完了就只能吃树皮,树叶草根,这些吃完了,就吃玉米棒木质的芯儿,把它切成块儿,磨成面儿,就吃这个。我想应该都知道说的是什么东西吧,那东西现在只能用来烧火,单独拿它喂猪猪都不吃。

    吃棒子芯还好,因为它至少还能被胃消化,棒芯吃完了呢?就只能吃棉花壳了。黑的,很硬,用碾子轧成面,吃到嘴里就像吃沙子,到了肚里很难消化,还带拉不出来。吃多了肚子胀得老大,疼得夜里睡不着觉。

    棉花壳吃完,人要想活下去就只有食人或者背井离乡到能够活下去的地方讨吃食,俗称“逃荒”。很多人死在逃荒的路上,运气好一点的能走到比较富庶的地方,并有可能在那里安家落户。那时候的移民大部分是逃荒者,回去问问你们的父辈,说不定就是逃荒者的后裔。

    这天,村子里就来了一个逃荒要饭的,一个人,一看就知道走了很远的路,那一脸厚厚的风尘使人看不清他本来的样貌。衣服破得不能再破,人瘦得不能再瘦。现在城市里流浪的那些乞丐和他比起来简直就是富人,因为至少那些乞丐还有足够的力气说话,而他,已经饿得说不出话了。

    因为饥饿,他站不直身子,只能弯着腰,一步一步慢慢挪。见一户人家就上去轻轻扣扣门环,人出来了,他就伸出一双黑手,把头深深低到臂弯,不住地微微给人鞠躬,连一句“给我点吃的吧”都说不出口。

    但是,在那个年月,连自己家的孩子都得忍饥挨饿,谁会有多余的食物给他呢,就是有,谁舍得给他呢。

    逃荒者(姑且就称他逃荒者吧,因为实在考证不出他的姓名)沿着鳞鳞匝匝的唐土街道一连敲开十几户人家的门,没有讨到一口吃的。客气的人家对他摇摇头摆摆手,不客气的干脆就一个字,“滚”。有什么办法呢,他只有默默地走开,用颤巍巍的手再去敲下一户人家的门。敲了,就可能还有一线渺茫到不能再渺茫的生机;不敲,就只有死路一条,恐怕都熬不过今晚。

    他几乎彻底绝望了准备再敲开一个门,如果还不行的话他就放弃,可是那扇和他一样破旧的门却迟迟敲不开。这是他最后的底线,他不甘心活下去的希望就这样破灭掉。他不停地扣那个满是铁锈的门环,不停地扣,声音越来越小,他实在不愿意相信这扇门后没有人。

    恍忽间,他听到门后好像有轻轻的脚步声,接着,那门吱呀一声真的找开了。站在他面前的是一个中年妇女,灰黑的一张脸一点光泽也没有,一看就是平时也吃不饱,身上一件灰褂子补丁摞着补丁,不过还算干净。女人看着伸在她面前的一双嶙峋的黑手和深低的头颅,犹豫了一会儿,最终还是摇了摇头。

    逃荒者低着头等不到回应,心知最后的希望破灭了,抬头正好看到女人摇头,他深陷的双目一下子暗淡下来,失去了最后一点光彩,就像两个黑洞,没有了任何光线的折射和反射。只有绝望的人才有这样的眼神。

    逃荒者慢慢转身走开。死,也不能死在人家大门口。

    走了十几步,身后响起“嗨”的一声女人的声音,声音很低,但是他听见了。回头看,女人手里攥着半个窝头正递给他。

    “拿去吧。”女人说道。

    那种感激怎么能用言语来表达呢,逃荒者死死盯着那个女人的脸,他要把那张脸刻到心里。那是半个用糠和着少许玉米面团成的窝头,他用那双黑手恭恭敬敬地捧着,向女人深深、深深地鞠了一个躬。

    半个窝头不足以填饱饥肠,但是却能救他的命。窝头吃到肚子里立马化做一道暖流,沿着经络散布到四肢百骸。

    身上有了些力气,逃荒者在村边找到一间小小的破庙暂时安身。他走了许多地方,这个村子还算比较富庶的,他不敢走的太远,他怕死在路上。

    白天他出去要饭,晚上回破庙躲风避雨,很饿,但是勉强能活下去。每当他一整天讨不到一口食物的时候,饥饿就驱使他去扣那个曾经给了他半个窝头的门,然后他得到的就是半个糠面窝头,然后他就深深、深深地鞠上一个躬。

    这一天,逃荒者又走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往肚子里填一点东西太难了,他不得不再一次用他羞愧的手去扣响那扇破旧的木门。以往差不多每次都是女人来开门给他食物,有少数几次是女人的男人给,那是一个看上去木呐忠厚的人。这次开门的却是一个孩子,十一二岁的样子,一脸菜色,面黄肌瘦,身上穿着一件格子布小褂,很新,和他整个人有点不入调,就好像穿的不是他的衣服。他开门被逃荒者吓了一跳,转回身又往屋里跑:

    “娘,娘,那个要饭的疯子又来了。”

    等那个孩子再出来,手里紧紧攥着半个窝头,舒直又黑又细的小胳膊,紧抿的双唇能看出他很舍不得。

    逃荒者双手接过窝头,看着那孩子却惊呆了,他双唇一阵颤动,嘶哑着嗓音说:“你爹娘在家吗?在的话把他们叫出来吧。”孩子转身跑回去。“娘,娘,那个疯子不走。”

    一会儿,孩子的父亲就出来了,孩子躲在他身后偷偷打量这个蓬头垢面的人。逃荒者先向男人深深鞠了一个躬才说:“大兄弟,多谢你们这么长时间的照顾……”

    男人一怔说道:“不用谢,拿上东西就走吧,我们没有多余的东西给你了。”

    逃荒者说:“不敢再有奢求,只是有件事不得不向你们说。”

    男人问:“什么事?”

    “你的孩子,”逃荒者说,“我看他印堂满是戾之气,双目已被暗尘所障,正是阴煞入命之相,不日必遭横祸。”

    逃荒者话一出口,惹得男人额上青筋暴起,心说这乞丐真是无礼,居然说出这么恶毒的话。可惜他是个老实人,没骂过人,没什么厉害的骂口,只是张嘴你你了半天,最后一瞪眼道:“你走吧!”男人转身就要关门。

    “慢着,”逃荒者上前一步,嘶哑的嗓音有如裂帛,“大兄弟,你家对我有活命的恩德,我这辈子也难报答,这种事怎么敢信口胡说呢。你如果信我,孩子说不定还有救,不然等阴煞占定命宫,再想救就晚了。”

    正说着,这家的女人走出来,问明了原由,女人厉害,一顿臭骂将逃荒者骂得抬不起头。村里人忌违恶咒,那容得了这个。

    逃荒者本来着急,女人骂了一通,反平静下来,他深鞠一躬正色道:“你们不信也没有办法,大恩不敢言谢,有几句话我一定要说,说完你们还不信我就走。”不管男人女人听不听,自顾说道:“阴煞入命是有体相的,被阴煞侵了命宫,七日之后命门(后背两肾之间)中会生出一粒黑砂,名黑宫砂,再七日黑砂转红,满七日砂红如血,药石无救。”

    男人女人那里肯信,不再理会,转身自去关门。

    逃荒者无奈说道:“我暂且在村西庙里安身,不会远走,信了只管来找我,只望越快越好,迟了恐我力有不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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