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煞(2/2)
作者:启平
    破旧的木门咣当一声关上,逃荒者看着手里的窝头长叹一口气,呆呆又站了半晌,这才迈开踉跄的步子离开这里。

    以后的几天那扇木门后一直很平静,逃荒者每天刻意从那个门口经过他都想上前扣开那扇木门,向那对好心的夫妻再次陈明厉害,表白心迹,但每次贮立良久,思忖再三,还是拖着沉重的脚步离开。

    这样一连过了十多天。

    一个清晨,逃荒者在饥饿中醒来,其实也不能说醒来,因为饿得他根本就睡不着。又要开始为这一天的生存挣扎了,想站起身,但两腿酸软,几无力支撑瘦弱的身体。他真想就这么躺在地上,一觉睡过去,永远不醒来。

    忽然,庙门哗啦一声被人推开,两个人走进来,逃荒者定睛一看,正是常给他救济的那两口子。他精神一振,站了起来。

    女人在前,男人捧着两个窝头跟在后面,见了逃荒者躬身施礼。女人说道:“我们有眼无珠,不识高人,还请先生看在我们也曾发过善心的份儿上,莫记前嫌。我家三代单传,只有一子,一定要救救小儿。”

    逃荒者答道:“我受大恩在先,那敢记什么前嫌,你们肯信我一个逃荒落难者的话,自当尽力,只怕你们不来,铸成憾事,我于心难安。”

    问明原由,原来那日逃荒者道出孩子阴煞入命被拒门外之后,两口子根本不信。过了三天,那孩子没有脱衣服就睡着了,叫也叫不醒,女人只好帮他脱。那孩子后腰正中一点黑砂大如蚕豆,赫然入目。女人大惊,叫来男人一起看,只看得面面相觑。正如逃荒者所说,一粒黑砂不偏不倚正生在命门。

    自己的孩子自己知道,孩子年纪还小,一直都是跟着女人睡,她清楚地记着不只是子的后背上,全身上下都没有黑砂痣。再说,就是有,一个外来的逃荒者根本没有见过孩子,他怎么知道孩子后腰上有粒黑砂?

    两口子商量了一下,决定先问问村子里的老人,看是个什么说法,于是男人连夜就去找村里的李老汉。李老汉懂八卦,通五行,村子里的阴阳事,诸如婚丧嫁娶,动土开工,都要找他掐日子。

    找到李老汉,男人将事情的原委一说,老汉还真知道。他向男人说道:“人身上的痣、痦、痧(通砂)确实受人的因缘际会影响,又反过来影响人的因缘际会。有的人生下来身上没有痣,不知道什么时候在身体的什么位置就生出来,连自己都不觉得,还以为生来就有。相术里有一门专门相这个的,名叫‘麻衣相’,能只看面相就知道你身上什么地方有痦子,是主凶还是主吉。不过,只听说过砂痣从有到无,从无到有,没有说过黑砂转红的,而且据我所知红砂主贵,是吉相,应该不会是阴煞入命。估计这个要饭的是个学过麻衣相术的江湖骗子,我劝你还是多观察两天再说。”

    听了这番话,男人暂时放下心来,回去跟女人一说,两人心事重重地睡下。第二天一醒来就迫不及待地看孩子的后背,还是一点黑砂,好像没什么变化。这样一天看几回,过了几天,那黑砂真的就渐渐往红里变,渐变成红黑红的一粒砂。

    两口子慌了神,忙领着孩子去找李老汉,李老汉掀开孩子后背一看,皱起了眉头,良久才说:“这砂不像是朱砂,朱砂我见过,红地透亮,不像这砂红地发黑。而且这位置生的奇怪,不偏不倚生在命门正当间儿,少见,少见。”

    两口子急问那可怎么办,李老汉道:“依老汉之见,不如让那要饭的给看看。给他个窝头,他说的要是假话,就当咱做了善事,可万一要是真的,咱可不敢拿孩子的命来玩笑。那要饭的能一眼看出孩子命门有砂,料想也有些真本事,不妨看看保险。”

    听了这话,两口子合计了合计,这才拿了窝头找到庙里来。

    且说女人请求逃荒者莫记前嫌,看在也曾救济过他的份儿上救救孩子。逃荒者一脸的凝重,在指上掐了掐时日,又问了问那砂的颜色大小,说道:“两肾是人先之本,所谓前对脐轮后对肾,中间有个真金鼎,金鼎即是命宫,阴煞虽然已经侵入,时日也不短,所幸还没有破鼎,应该还能救。”

    两口子忙问怎么救,逃荒者要了孩子的生辰八字*,在指上掐了半天,摇头连声说不对不对,“依孩子的八字算来,命格中福禄虽薄,可也并不冲犯什么神煞,不会有阴煞入命。”逃荒者又沉吟道:“莫不是你们记错了孩子的出生时辰?”

    女人断然答道不可能记错,逃荒者又从头掐了一遍,仍然摇头说不对。蓦然间一个念头窜入脑中,想起了那孩子身上不入调的新衣,逃荒者悚然一惊,道:“莫不是他在外面捡了什么东西?比如衣裳鞋袜之类。”那两口子闻言脸上变色,女人道:“确实捡了一件小褂子,那天我们下地干活儿,他一个人在地头玩耍,在地头捡了一件格子外褂,我看那褂子还新,孩子穿着也算身,就让他穿了,就是现在身上穿的那件。”

    逃荒者猛拍大腿,道:“这就对了!就是这件衣裳作怪。”

    两口子对望一眼,道:“这衣裳能做什么怪?”

    “你们有所不知,这衣裳才厉害。煞本是无形之气,应四时游动于十方世界,感天地之无极,佐阴阳之平衡;人是血肉有形之体,秉天命生于世间,受天地濡养,耗天地精华,难免有所冲犯。不过,寻常的煞气害不到人命,如桃花、指背之类,统称作伪煞,只须晓得趋吉避凶的方法,自然可以化解。如果不幸命犯真煞,化就化不掉了,只有用破法才能解了这煞气。”

    两口子一脸的迷惘,显然是听不懂,逃荒者又道:“这破煞之术就和这衣裳有关,命犯真阴煞只有一个破法,要有懂破煞之术的人施术将阴煞附在此人贴身的物件上,丢在外面,一般以十字路口最好。如果此物件很快被人捡走,阴煞便随物附身,直至发作;如果几日无人捡取,阴煞将会反噬原主,而且发作得更**。若是你们没有记错孩子的生辰,那他捡起的新衣必定附有阴煞无疑。”

    两口子着起急来,女人说道:“谁这么缺德这么害人,求先生救救我们的孩子吧。”

    逃荒者黯然道:“如今会施这种术的人已经很少了,就是会,没有至福大德做为根本也不可轻易施展,只因生死有命,天道有常,随意施为祸及无辜,恐遭天遣。”

    听逃荒者说了半天,神乎其神,最后这意思好像是不肯轻易施术救人。女人以为他故意为难,嫌这两个窝头给得少了,说道:“家境艰难,确实没有多余的东西了,请看在以前接济过先生的情份儿上救救孩子。”

    逃荒者低头不语,夫妻两个企望的目光落在满头杂发的头颅上,那头颅曾在他们面前深深、深深地低下去,触动了他们的恻隐之心。而今,这头颅又在面前深深低下,却感觉他们自己变成了乞讨者。

    良久,逃荒者猛然抬头说道:“好,我尽力而为。只是我流落到这里,一些施术的物品还要你们代为准备。”女人问都需要什么物品,逃荒者道:“洁案一条,清香三柱,净水一碗,黄裱十道,孩子贴身的衣物一件。越快越好。”逃荒者就着凉水吃下半个窝头,随那两口子回到他们家里。他要的这些东西都是日常的用品,并不难找,女人很快将东西备齐,孩子贴身的物品是一双麻线衲底的布鞋,逃荒者选了其中的一只,说只用一只就行了。

    施术的过程是不让人看的,逃荒者一个人关在屋里,嘱咐二人不可窥视。一个多时辰过去,逃荒者从屋里出来,把那只布鞋交给女人,让她趁没人的时候把鞋丢在村边的十字路口。然后告诉两口子,要是孩子命宫的砂消失了,说明阴煞已在别处发作,这一劫就算躲过,要是几日后那砂突然转得更红,那说明阴煞转不走,反噬原主,只怕神仙难救,不日必亡。

    两口子千恩万谢送走逃荒者。挑了个中午时分,女人揣了鞋来到村边路口,看看前后没人,把鞋丢在地上,转身慌里慌张跑回家。

    接下来几天,两口子不时掀开孩子的后背看看,自觉那砂的颜色一天比一天淡下去,只是心情却又沉重起来。只想不知是谁捡了鞋子,就要无辜枉死,这不是造孽是什么。<br>

    一天,女人又掀起孩子的后背来看,那瘦窄窄的小脊梁上一片光溜儿,命宫中的那粒砂已然无影无踪。叫来男人看,两口子相对无言,欣喜中心里不免有些发沉。过了一会儿,听得大门外有人高喊一声:“刘三家的牛顶死人了,快去看看吧!”

    两口子一惊,是这鞋作的怪吗?忙出门去看,很多人都顺着大街往东跑。两个人跟着跑过去,一路上听人说刘三家的那头大牛突然发疯红了眼,在村口顶死了人,只是不知道顶死了谁。

    村口已经围了很多人,两口子挤进人群一看就傻了眼。被牛顶死的那人仰身躺在唐土道上,双颊深陷,瘦得不能再瘦,被鲜血染透的衣裳破得不能再破,正是那个逃荒要饭的人。可怜的是,逃荒者的肚子整个被牛角顶破,身旁不远,还有一只被血浸染的小小的布鞋,那种惨状就恕我不作叙述了,就算是对死者的敬重吧。

    逃荒者是异乡人,流亡到这里,无亲无故,他的后事成了问题。村里人商量了商量决定随便找个地方把人埋了算了,那两口子觉得过不去。棺材置不起,就将家里那领新席子拿出来,好歹也要把尸体裹起来,不能随便埋在土里喂了虫蚁。两口子又请李老汉出面,将逃荒者的尸体处理干净,把肚子用线缝上,转世投胎好让他下辈子做个完整的人。最后两口子借钱置了一件新衣,为死者换上,好让他在下面也体面一些,再多烧些纸钱,在下面就不用再要饭了。

    李老汉和那家男人把逃荒者埋在后山。逃荒者的尸体是李老汉清理的,清理干净为死者穿新衣时,李老汉发现死者的后背两肾之间一点红砂殷然如血,那红在青白色的肌肤上晕开,形成一个淡红色的圆晕,细看,那红砂的正中有个针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