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不可求的接站人(1/1)
作者:路归不
    夜七月松了一口气,再看四周,层层的灰雾升腾回环盘绕,稠密翻涌。掩埋尽山崖峭壁,消漠尽蛇肠小路,迷混了那黑城城的怪树。她闭上眼眸,紧咬舌尖,心中默念清音咒,再睁眼,天已大亮。

    “早上好,吴阿姨。”夜七月一睁眼,只看到吴阿姨正襟危坐在对面床铺的尾部,一副若有所思地凝视着她。“人都哪去了,吴阿姨?”

    “哦,打水,买早饭。”言简意赅的回答,没有半点拖拉之语,与之前的风格不符。

    猝然间,夜七月忽感怪异,火车不处于行驶中。她不禁抬眼回视,警觉道:“阿姨,你这幅思考者的姿态,不是要告诉我,有啥大事发生了?不会是火车又堵在哪儿?

    夜七月说完,不等阿姨回应,一个迅猛的翻身爬起来,朝外看去。还好,没有荒郊野岭,没有遍地苍绿,有人,有站台,还是一个不小的站台。她抬手摸了摸心口,鼻尖已有汗意,吐出一口气,心又安稳地退回原处。

    “丫头,你做噩梦了?叫你半天都叫不醒,是不是魇着了,要不是看你还有气进出,我们还以为你出事了呢。”吴阿姨拂了拂胸口,担忧地说道。“我就跟他们说你肯定是梦魇,让他们该干嘛干嘛去,别围着,没事吧?”

    “没事,阿姨!就是做噩梦,外加这两天有点累,所以睡的沉了点,没事。我也该起床了,再不起的话,早饭都可以赶到石城吃了。”

    “丫头,你啥都不用管,我女儿和女婿去买早饭,那俩孩子打热水。你就负责起床,把自己拾掇好,等着开饭就行。快去吧,这会盥洗室没人,宽敞的很,不用挤。”阿姨的眼角眉梢又堆砌满开心的鱼尾纹。

    “yes,madom!”夜七月肩上搭着半干不干的毛巾,右手拎着一个装着香皂和牙具的袋子,左手冲阿姨行了个举手礼。

    “嗯?丫头,你要买啥?我打电话给我女儿,给你带回来?”

    “阿······阿姨,我不买啥,我的意思是知道了,我去洗脸。”夜七月一时语滞,对一脸认真询问的阿姨解释道,语毕起身快速离开。

    她一向缺乏起床的生物钟,自然醒的没有固定时间点,更何况被鬼摆了一道。她捧起一捧凉水,泼在脸上,反复再三,足够的凉意刺透面部神经,唤起全身细胞,叫醒每寸肌肤。再抬起脸,看到镜中满脸是水的瓜子脸,没有擦拭,痴痴地凝望着,唇际不自觉的向上翘起。

    镜子有些花,夜七月撩起一捧水,泼了上去,还是一样的模糊。水一绺绺速快地向下跑去,不能停留,偶尔几点挂落的水渍,缓缓地在地心引力的作用下移。留下的,是一个熟悉且不愿接受的美人颜,依旧光滑的皮肤,依旧清秀俏丽的五官,依旧黑丝缎般马尾,依旧没有一丝褶皱。

    夜平安,你的容颜依旧,你知道吗?你是否已再世为人?夜七月神色黯淡,不知该暗暗庆幸,还是欢情雀跃,手舞足蹈?不可言明的苦楚,无能为力的目生,全不知归来的意义何在?难道只为证实自己的离去,造成多大的伤痛?还是想亲眼目睹一下,伤痛在每位至亲身上留下的力道?她回来能做什么?为爸妈,为姐姐一家,还是为她自己?她死拼力争地活下来,却越来越惘然。她的痛楚从未减弱一分一毫,日积月累的慢慢叠加深重,重于泰山,镇她于孤独地狱的最深涧。

    一顿丰盛的早饭后,是闲暇恬逸的时光,惬意的堪比午觉后,他们又在继续昨晚未果的讨论,热切却不激烈,闻之欣悦。夜七月这个当事人,依然坐在过道旁的小凳上,默默地听着,望着,浅笑着,恍若游梦般置身事外。所有美丽的时刻都不会滞留封存,分离的时候,都要不可避免地说一声‘再见’。

    “哐哧······哐哧······”列车缓缓降速,慢吞吞地驶进了站,终点抵达,执着的止点,近乡情却。夜七月不得不欢快地告别吴阿姨一家三口,不得不开心地送离孩子气的小情侣,不得不以等朋友接站为借口站在出站口,含笑注目每一个匆促远去的背影。

    如同每一个被唤作金秋的九月,正午的阳光充沛,晃得人睁不开眼,碎在地面上,连成一片湖。夜七月试着在微薄荡漾的胡面,找寻倒映的身影。为何终余一朵落影?一地艳阳,坠落的何止千万?纷纷无踪,一去不复返是谁的命运?

    艳阳下的一粒尘埃,万丈光芒中渺乎小哉,微乎其微,正如此时——宽阔的站前广场中,矗立影孤的夜七月一样。头顶的骄阳并未让她产生分毫炎热,相反的是身体没有来由的些许冰冷,腹部一阵绞痛袭来,剧烈且卒然。她不由自主地蹲下,双手紧箍腹下,眉头紧锁,几滴冷汗涔出,在脸颊自由地滑动。

    “怎么了,七月?哪里不舒服”一片魁岸的阴影毫无预兆地笼罩下来,伴随着谙熟的磁性低音。“到底怎么了?七月!”

    “师兄,没事!肚子痛而已,你怎么会在这?你······”不用抬头,夜七月便已知来者何人。不敢抬头,怕无法掩饰的神情出卖此时的欢喜和激动。“我蹲会儿就好,先不要跟我说话,岔气了,得缓缓。”

    她继续蹲在原地,一动不动,眼眶胀涩至极,更不敢抬头。汗珠流过眼角时偶遇偷溜的泪花,二者一见如故,相见恨晚,形影相怜,一滴滴共落在水泥砖面。没有只言片语,原清浅不声不响地陪着夜七月,蹲在被烤到灼热的地面,一手抚着她的背部,一手撑着那把四季常备的黑色折叠伞。那滴落的不知是汗水还是泪水,很快就蒸发殆尽,仿若从未掉落。

    “师兄,腿麻了,扶我一把。”夜七月平复了半天心绪,敛迹濒临崩溃的激悦,才敢抬脸望向对面。“师兄要是也麻了,也先缓会儿,再扶我。我还蹲的住,不着急。”她露出一副可怜巴巴的模样,嘟着嘴轻飘飘地补充道。

    “那好,你就再蹲会儿,我也缓缓。”原清浅本来抚背的手刚刚移到她左臂上,刚要用力,闻言即止。“为什么晚了三天?一通电话,一条短信也没有?别跟我说,电话没电或者坏掉,不见了之类的借口,你觉得我会信吗?”

    “那个····”夜七月望着适才还一脸的温煦,速即转阴不晴的原清浅,不由怦怦然心颤,胆怯不定。

    “那个是哪个?”原清浅满含柔意的目光变得犀利,唇线向下延展。“你想一会儿吧,我也猜猜看,你会找出什么样的借口。”

    原清浅利落地站起身,投下的影子仍旧全全地把她遮蔽,他的腿脚没麻,麻的只有夜七月。借口——该死的借口,她为嘛没提前打好腹稿?她哪能预见短促的分别后,紧接着梦幻般美好的人间大团圆?

    “夜七月,笑的那么贼,是不是想好了?”原清浅动听的低音,悠然地飘近。

    一时的忘乎所以,使得夜七月忽视了眼下不容乐观的情形,更疏忽了那位脾气古怪,耐心不定的原师兄。平日他都会称她——七月,只有非常生气或情况极度严峻的时候,才会全名全姓地叫出口。看来师兄很生气,她该怎么办?

    “夜——七——月!”原清浅似乎真的生气了,半天得不到回答,音量不禁拔高,一字一顿地沉声道。

    “师兄,别生气,不是故意的,我的话费不足十元,这车上也没法子充钱。再说,你也没有给我打一通电话,发一条短信,要不还能请你顺便给我存些话费,你都没消息,我哪好意思······”夜七月脑光一闪,立马充满哀怨委屈地轻声慢语道。

    “喔!那么说是怨我了?一条短信一毛钱,一毛钱能解决的问题,却让我······等三天。你说怎么办?夜——七——月!”夜七月的解释好像没有起到应有的作用,最后的三个字,原清浅说的咬牙切齿。

    “师兄,别生气,会长皱纹的。特殊情况,特殊处理,你是不是没看电子邮箱?路上出了点小状况,手机是唯一能与外界联系的通讯渠道,不到万不得已,我都舍不得打电话,想留到紧要关头向你求救才用。师兄,一列本应运行三十几个小时的火车,却运行将近四天,你就不稀奇,发生什么?我······我好不好?有没有怎样?我借别人的手提电脑,发了一封邮件到你常用的信箱,我还以为你是看到······才来接我,看来不是。不信,你回头查一下,我不会撒谎的,你知道!师兄,我······我头晕,能不能扶我起来,蹲着想吐。”

    夜七月一番话说的悲悲切切,凄凄惨惨,格外楚楚含屈,眼含苦水强忍不坠,紧咬下唇,低头不再辩解。少顷,原清浅慢慢重新蹲下,右手轻托住她的下巴,抬起她的整张脸,与他相视。他仍不悦,她亦忍悲,一颗足足的泪花适时绽放,跌落在他羊脂白玉般的手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