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部(三)(2/2)
作者:阳春xok

    玉富煌更加无可奈何,他以前不是没试过强硬的、严厉的教导方法,可是,汉生这孩子天生就是一匹驯不服的烈马,你稍微对他厉害点,他就比你还厉害,非要对着干不可,只有对他好点,他才愿意听一两句,不过,他是不会照你的希望去做的,就算软话说尽,他也还是我行我素,所以,这么个软硬不吃的孩子,你是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再碰上把孙子当心头肉的玉富煌,那结果,就可想而知了。

    玉富煌道“想学总会有路,不想学,八抬大轿,康庄大道,你也还是不想学”

    汉生“噗嗤”笑出声来,他捂着肚子道“爷爷,你不想知道我们为什么收拾郭财主?”

    玉富煌“哼”一声,板起脸道“你玉汉生捉弄个人还要理由?这真是稀奇了”,他装作不想知道的样子,汉生也就不说了,过了会儿,玉富煌还是没忍住,扭头问道“为什么?”

    汉生兴冲冲道“爷爷你认识冯壮吗,就是他爹给郭财主家当长工的那个,冯壮是我小弟,他说郭财主有天打了他爹,我就打算替天行道,给他出气去,郭财主身上的屎,根本不是什么牛粪羊粪,都是我弟兄们自己拉的,然后铲到郭财主门口,整整齐齐一排摆好,哈哈哈哈,让他躲都躲不开……”汉生越说越高兴。

    玉富煌厉声喝道“俗不可耐!”汉生吓一跳,愣在那里,玉富煌道“还好意思说,不觉得害臊!你祖宗靖远公官至二品,英雄一世,创下多大家业,你爹是革命元勋,中流砥柱,事业轰轰烈烈,你天天不务正业,哪有个玉门子孙的样子!咱们这一大家,到你这儿就断了?真是气数尽了!”

    汉生绷起嘴不说话了。

    玉富煌道“怎么不说了?”

    汉生道“爷爷,不读书能不能干大事?”

    玉富煌道“当然干不成,想做天下的大事,就不能不读书”

    汉生点点头,闷在那里,玉富煌由此知道,他又白说了,不管是讽刺鞭策的话,还是激励斗志的话,对汉生通通没用,他自信看人看得透彻,可他却从来看不透汉生,即使他才是个十四五岁的孩子,他好像什么都不想要,他的世界里只有不停寻找乐子。

    汉生看着无可奈何、长吁短叹的爷爷,他忽然笑了,道“爷爷,您站在这儿怪累的,您移驾,回去休息吧,我自己跪着反省就行”

    玉富煌听出点儿指桑骂槐的意思,板着脸道“臭小子!”

    汉生咧着嘴笑,玉富煌叹口气道“你的命苦啊,你爹妈没得早,一撒手,扔给爷爷就不管了,他们都是英才,要是他们在,还能管得住你,爷爷是个老朽,没能耐,管不好你,对不住你爹妈”,说到这儿,他的眼里布满了悔憾和伤感。

    汉生正想说什么,只见家仆匆匆忙忙跑进来,道“老爷,外面来了两个日本人,说要见您呀!”

    玉富煌凝眉问道“日本人?”

    家仆挠头笑道“不过,他们跟咱说一样的话,要不然我也听不懂啊!是他们告诉我说他们是日本人”

    玉富煌问“他们说来干嘛的?”

    家仆道“没说,就说想见您”

    经历过甲午国耻的那一代人,都不大喜欢日本,玉富煌尤其如此,他皱眉道“不见!”

    家仆试探着问“说您不在?”

    玉富煌厉声道“什么不在!说我不见!”

    家仆听吩咐走了,过了一会儿,他又风风火火地跑回来了,因为跑得太急,家仆上气不接下气,道“老爷……他们非要见您不可啊……他说……”

    汉生跪着,猴急地接过话头,问“说什么?”

    家仆道“他说您孙子回来了!”

    “孙子?”玉富煌和汉生同时一惊。玉富煌怔怔望着汉生,忽然,眼睛闪起光来,问道“来的……是两个什么岁数的人?”

    家仆道“一个大人,看着四十岁吧,一个小孩儿,跟咱们少爷差不多大,这小孩儿会不会就是……”

    玉富煌急道“你怎么不早说!快请进来!算了!我出去!”他也没来得及叫汉生起来,自己跟家仆快步走出去了。别看汉生闹天闹地,可骨子里是个倔脾气,玉富煌如果叫他跪但没叫他起来,他跪死也绝不起来。

    汉生皱着眉头想,莫非来的真是我那个孪生弟弟?爷爷惦记他,也不叫我起来看看,把我都忘了,这不好,他一直在日本,假如变成了东洋鬼子,那就坏得很啊,嗯,不管怎么说,先看看这小子是何方妖孽,不行我就得收拾收拾他。

    汉生一直好奇而又骄横地望着影壁,期待着那个跟自己年纪相仿的弟弟,一炷香的功夫后,那个时刻来了,玉富煌带着长崎和汉民绕过内影壁,两个生面孔缓缓步入,大人小孩儿穿的都是西装,每走一步都那么端正,贵族绅士一样,出现在汉生的面前。

    从绕过影壁一露面开始,不仅是汉生细细端详着长崎和汉民,长崎和汉民的注意力,也不由自主地被吸引到这个跪在院子正中的孩子身上,只见汉生,他的眉眼、唇齿、须发,没有一处不骄狂,跪也跪得出一种不羁之感,而且,他的眼神里,挑衅的意味大概要多于欢迎。

    汉生和汉民相视的第一眼,并不是“似曾相识”或者说“熟悉”那样肤浅的感觉,也不是“亲切”所能简单概括的,可以说,他们觉得就好像这些年以来,从未分开过一样,一见面,就继承了十多年未见但却依然不间断地发展了十几年的兄弟关系,不需要像两个陌生人初次见面那样去互相试探、了解对方,那种源自于骨血之中的亲近感,是任何语言都表达不出却实实在在能感受得到的,不过,世上的事,难说得很,就像这样的双胞胎儿相见,也不全是亲切的享受,这是一种极为复杂的交融的感觉,他们互相都看到了对方眼神中浓烈的生命情感,但之所以说复杂,就是因为,这里不单单有血脉相连的亲情,还有被一种被异种文化洗涤过后的偏见,如果他们眼神中的攻击性再强一些,将偏见再上升一些,那就可以说是仇视了,还好,汉民是个温和的少年,他没有这样做。

    长崎驻足打量着汉生,道“玉老爷,这是……”

    玉富煌有点不好意思,道“这就是汉生啊,孩子太淘了,惹了事,我罚他跪着”,他对汉生道“今天的事儿到此为止,长了记性就行,你起来吧,快来见你舅舅”

    汉生一咕噜从地上爬起来,警惕地望着长崎。

    玉富煌沉下脸道“话也不会说了?叫舅舅啊”

    汉生反问道“他是日本人?”长崎和汉民一听,都惊诧地瞧着汉生,心想,怎么?他好像对日本人成见很深?他为什么对日本人有成见?他母亲就是个日本人啊!

    玉富煌已然十分不满,他皱着眉头道“你娘她是日本人,你说你舅舅是什么人!”他在暗暗自责,是自己太娇纵汉生了,如今他毫无礼节教养,是自己一手造成的。

    汉生看了长崎一眼,极为勉强地叫道“舅舅”

    长崎愣了一下,忙答应道“哎,汉生你好啊”,他伸手要摸摸汉生的头,汉生把头一歪躲开了,弄得长崎十分尴尬。

    玉富煌瞪了汉生一眼,道“你还有没有点教养!我看你是没反省清楚,我不信你反省不好,跪下!”

    汉生二话不说,面朝影壁,扑腾跪下了。

    长崎慌忙摇手,道“哎呀,玉老爷,您不必因为这么小的事就罚他的”

    玉富煌道“就是因为我一直纵容他,他才成了今天这样,他眼里谁都没有”

    长崎急切道“汉生他是个孩子嘛,我能理解,接受陌生人是需要一个过程的”

    玉富煌抬手道“不用劝,让他跪着”,他努力压住自己的脾气,尽量和蔼地对长崎道“初次相见,多让你见笑了,有不周之处,请你看在振青和美穗夫妻俩的面上,多多担待”

    长崎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道“老爷,您这是哪里话,能见您一面,是我莫大的荣幸,我只有后悔来得太晚啊,还请你原谅小辈没尽到礼数”

    玉富煌着实高兴起来,头一个是因为见到了朝思夜想的孙子汉民,爱子振青的两个孩子终于聚全在膝下了,此生无憾,就算死了,九泉之下也放心啊!二是因为总算见了振青夫妇的娘家人,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三是因为长崎说话的确叫人高兴,他爱听,玉富煌笑道“孩子,你一路劳顿,快请里面坐!”,他转头弯下腰,十分宠爱地看着汉民,道“汉民,饿了吧?咱们吩咐厨房好好做一桌菜,晚上好好吃一顿,你也尝尝咱们中国的美味佳肴啊,好不好?”

    汉民笑着点点头,模样十分乖巧,汉民传承了美穗那脱俗的容貌,长得清秀,干净,有些文气,讨人喜欢。

    玉富煌引长崎和汉民进屋,长崎一步三回头,突然停步,用恳切的目光望着玉富煌,道“玉老爷,要不就让汉生起来吧,我来这儿,除了送汉民来跟你们团圆,另一件事就是看望汉生小外甥,我记得最后一次见他时候,他才这么大一点……”他用两个手比划着“……您看,一转眼,他就长这么大了,我很想念他”

    玉富煌找到了台阶下,就对汉生道“看在你舅舅给你求情的份上,就饶你一次,起来吧”

    汉生偏偏不下这个台阶,他目不斜视,倔强道“爷爷,我之前不认识舅舅,他求情是他的事,是您叫我跪的,您用自己的名义叫我起来,我就起来”

    汉生把玉富煌逼得大动肝火,真是一头倔驴!玉富煌脸色铁青道“没教养!没家法!没王法!无法无天!你就跪着吧!”

    长崎窘迫起来,他没想到自己求情不成,反而拱了一把火,他哪儿知道汉生怎么是这么一种孩子呢?长崎不敢再说什么了,只好跟着阴晴不定的玉富煌进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