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矿井(2/2)
作者:瘦泰

    右方是一条人工开挖的排水渠,从井底用大功率抽水机抽出来地下水,通过管道来到渠上,像不知疲倦的巨龙,日夜哗哗地吐着水,然后顺着水渠流向两公里外的水库。

    前面则是矿口,入口的地面铺着铁轨,一头通向卸煤场,一头钳着运煤的几十台斗车,一直伸向灯光昏暗的深井,直到淹没在黑暗中。

    对于这种小型煤矿来说,运煤的斗车也运人、运支架、运工器具、运午饭。

    练英雄知道这样是不符合生产安全条例的,但目前全县处于“走煤炭振兴之路,建幸福富裕娄凡”的热火朝天局面,上头也是抓大放小,对这些细枝末节的管理瑕疵是睁只眼闭只眼。

    练英雄自打十五岁来矿起始,下井就从来不出岔子,人又有教养,而且特别肯干,整个矿的人都服他。

    虽然有送风设备,但井下可能是有瓦斯的,所以不能抽烟。

    矿工们午饭后都会在井下打个盹或者玩个纸牌休息一下,练英雄却像是身后跟着个隐形监工,总是挥动着矿锄,从不休停一会,别人休息完,他又能挖个二百斤煤。

    这谁能不服。关键这矿上还不是多挖多得,干多干少都一样的工钱。

    练英雄精神抖擞地享受着微微吹来的寒风,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他不喜欢煤炭产业,不喜欢下井,但也说不上什么排斥。

    靠山吃山,靠矿吃矿,只要下了井,方圆几十里没几家的男人是完完整整的,几年下来,只要没死,就会一直干到干不动为止。

    虽然井下作业是要求戴口罩的,但因为井下氧气含量本来就低,戴着口罩干体力活,气都透不过来,大家也就默认把口罩放口袋里了,让尘肺病的得病率居高不下。

    现在练英雄和爷爷、母亲一起生活。爷爷以前常年下井,得了尘肺病,现在肺脏逐渐纤维化,也没什么好办法治。

    而父亲,早几年在另一个矿井遭遇瓦斯中毒,已经逝去不返。

    爷爷还能做点小木工活,母亲在镇上的饭店当服务员,寒暑假时练英雄就下矿一两个月,爷爷治病花销不大不小,一家三口不富裕,倒也还活得下去。

    一辈子挖矿当然是不可能的,以练英雄长期年级第一的成绩,是今年娄凡第一中学里,考清北大学的全部希望。

    六月高考,这个寒假对练英雄来说,应该就是这辈子最后一段下井的时光了。至于上了大学之后,勤工俭学啊、餐馆打工、兼职课外辅导啊什么的都行,反正收入也不会比下井少了。

    十几分钟后,下井的矿工们陆陆续续来列队了,还没进队伍的,也都在不远处一支接一支地抽烟。一旦下井,再想补充尼古丁,只能在傍晚出井之后了。

    “你小子能不能行了,每天都第一个到!”一个胖子偷偷摸摸地挤过来,抬脚就给了练英雄的屁股一下。

    练英雄假装一个趔趄,身子一晃要往前摔倒,旁边一个留着八字胡须的大叔眼疾手快地扶住了他的手臂。

    “哎哎哎,你这是假摔,我要给你黄牌警告了!”踢人的胖子有点急眼。大家都知道胖子是练英雄的发小,两人感情很铁,这是开玩笑呢。

    但是旁边的几个三四十岁的大叔趁机纷纷围起了胖子,嘻嘻哈哈地一人一脚招呼胖子的肉臀,踢得胖子哇哇鬼叫。

    免费踢人的机会,不踢白不踢。跟练英雄、胖子马尚莱这些个朝气蓬勃的小伙子待久了,中年大叔们也会变得幼稚起来。

    打闹了一阵,哨子声一响,大家赶紧回到队列里去。五十岁出头的矿长马高义中气十足地喊道:“立正!向右看齐!稍息!掌声欢迎老板讲话!”

    稀稀拉拉的掌声之后,张老八笑眯眯地走到队列正前方,仿佛在那立着一张主席台。

    他清了清嗓子∶“工友兄弟们!早上好!今天很有意义,今天是咱们盘丝洞矿的一个值得纪念的日子!为什么呢?因为咱们将会创下一个第一,一个咱们敬游镇的第一!今天之后,咱们盘丝洞,将成为敬游镇最深的矿井!450米!让我们给自己热烈而自豪的掌声!”

    掌声雷动,或许是因为的确自豪,也或许是因为掌声是给自己的,工人们这次没有吝啬,拍了半分钟还意犹未尽。

    张老八刚想接着说下去,但忽然脸色大变。人人面面相觑,东张西望,寻找着一个声音的来源。

    练英雄眼角也不禁跳动了两下。就在刚才,最后那几声掌声之后,一串绝不可能的声音响了起来。

    “吖~吖~吖!”

    是乌鸦叫。这种被当地人视为不祥之兆的叫声,在盘丝洞矿的刷新深度动员早会上出现了。

    而在场所有人都知道,乌鸦冬天是哑鸟,不管怎么样,冬天是绝对不会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