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九十三章 恨似高山仇似海(1/2)
作者:吾谁与归
    陈宗卿正在逐渐恢复理智,在大明,相比较在陛下面前表现,名望才更加重要一些。

    陈宗卿怒极了,打了那杨小善人一拳,实在是有辱斯文,这一拳,算是把名望打没了。

    但是陈宗卿一点都不后悔。

    “这狗杂碎!呸!”陈宗卿恶狠狠的啐了一口,整个人虽已经恢复了理智,依旧是愤怒无比。

    当个好官、清官,要比当个混球要更加精明,才能在官场上活下去。

    朱祁钰甩着马鞭,来到了村口,忽然停下了脚步点着农庄说道:“其实这样的村落在大明很多很多,杨铁的经历,也不算罕见。”

    “朕最心痛的是他的笑容。”

    “杨小善人到了村口的时候,杨铁就上前去,谄媚的扶着对方下了轿子,然后露出那种颇为荣幸的笑容。”

    “如果他吃苦他熬着,他反抗也没用,那他只是名叫佃户的奴隶。”

    “如果他在这样的生活中,他的父亲死在了劳作之中,他的哥哥姐姐,被杨老爷一家卖了,他还能嚼出甜头来,他就是万世不竭的奴才!”

    “幸好,他还知道愤怒。”

    朱祁钰其实在看到杨铁对杨小善人露出了那种谄媚的神情的时候,他是失望的。

    在苦难之中,嚼出了甜头来,那就是万世不竭的奴才。

    幸好,最后杨铁拿起了刀,如同发疯了一样,杀掉了杨小善人。

    至少,他还会愤怒。

    朱祁钰转身看向了高昌的方向,那是杨老爷家里被抄家的方向。

    他站在田间地陇上,看着那边,掷地有声的说道:“如果说杨小善人没有继续欺负杨铁,杨铁会不会这种苦中作乐的活下去?”

    “若是我们今天没到,杨铁的新婚媳妇被人欺负了,杨铁会如何呢?”

    “杨铁可是借了二十五银币娶得媳妇,他这日子,村里的老人再告诉他,人呐,难得糊涂。杨铁的日子会不会这么稀里糊涂的活下去?”

    “朕觉得,杨铁会的。”

    朱祁钰说完,所有人都沉默不语,他们都知道陛下的猜想是对的,杨铁就会这么糊里糊涂的过下去。

    最后还不起钱的时候,儿子们再被卖掉。

    杨铁他没办法。

    朱祁钰一边走一边说道:“诸公,你们可曾想过,为何杨铁家都这么惨了,杨小善人还上门来欺负他,他为什么啊?”

    “杨小善人天生就是恶棍,天生就喜欢这么欺负人?”

    “你比如说你打碎了一个碗,这个碗五文钱,谁会在意?”

    “在杨老爷的眼里,在杨小善人眼里,杨铁就是那个碗。”

    “在杨老爷和杨小善人眼里,杨铁连个畜生,连个牛马都算不上,顶多算是个碗!顶多算是个物件!”

    “杨小善人出生就是个恶人吗?”

    “这杨小善人十三岁那年,跟人打架,他把人给打伤了,把对方直接打成了个瘸子,杨老爷立刻就找了诉棍,让诉棍上门,告诉对方,拿二十两银子和解。”

    “伤者不肯,诉棍就对这伤者说,最好拿了银子,若是告官,一分钱拿不到,杨小善人也不会有事。”

    “因为杨小善人也挨了两拳,这算是斗殴。”

    “就算是闹到了衙门,衙门坐着的是陈青天,这个案子,也判不了杨小善人。”

    “这伤者就拿了二十两银子,因为这伤者知道,县太爷和杨老爷一桌吃酒,而这伤者这辈子都可能不会见县太爷。”

    “这杨小善人呢,十三岁就知道,打成这样是二十两,打成那样是四十两,所以,杨铁这样的佃户,在杨小善人里,就变成了碗,就成了物件。”

    “最后的结果就是礼乐崩坏。”

    于谦从来没有劝谏过陛下不要抑制豪强兼并,不要搞均田免赋,因为从国家之制的角度看,君权和民权从来没有根本性的冲突。

    百姓能冲进皇宫里把皇帝给杀了,能做到这种地步的时候,代表着天下失道,大明就要亡了。

    在于谦看来,民权是君权的根基,君权天生就应该为民做主。

    天下赋税从何而来?

    保卫泰安宫的军士从何而来?

    京营二十四万大军从何而来?

    君父君父,为人君为人父,当为人做主。

    杨铁这样的悲剧,于谦见的太多太多了,这就是大明百姓的一个缩影罢了。

    朱祁钰颇为担忧的说道:“所以朕、朝廷、地方官,如果我们都不为杨铁做主,不为他们主持公义,这天下还有公义可言?”

    “若是我们不仅不为他们主持公义,还纵容包庇,甚至自己去朘剥百姓。”

    “杨铁他们内心的那些恨啊,就这么攒着。”

    “攒着攒着,总有一天,把整个大明烧的干干净净。”

    “朕就担心过有一天,朕搞得农庄法,那些个负责农庄的掌令官,最后都变成了杨老爷。”

    于谦俯首说道:“陛下,臣以项上人头做担保,大明的掌令官,决计不是杨老爷。”

    朱祁钰颇为认同的说道:“朕一路南下派出了缇骑风闻言事,虽然掌令官亦有不法事,但并不是杨老爷。”

    至于以后是不是?

    朱祁钰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于谦也不考虑。

    陛下求的也不是长生不老、万世永昌,求的只是眼下,求的也只是朝夕。

    于谦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陛下虽然将农庄法全权交给了他去管辖,但是并非不闻不问,也在派出缇骑,四处风闻言事。

    掌令官为什么不是杨老爷呢?

    于谦见过很多的掌令官,这些掌令官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狂热。

    掌令官们对陛下的崇敬,像极了尼古劳兹口中的狂教徒,如果陛下一声令下,让掌令官将燧发手铳对准自己的脑袋开枪,他们也毫不犹豫的开枪。

    如果仅仅是狂热,于谦也不会如此的笃定。

    而是那些掌令官的眼神格外的坚定。

    他们明确的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们明确的知道要做什么,他们明确的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

    他们在紧紧的追随着陛下的脚步,追逐着陛下心中的理想国,追逐着陛下心中的大同世界。

    这就是于谦如此笃定的原因。

    无我,是一种人生的境界,多少人一生都在迷茫中度过,糊里糊涂的过完了一生?

    而陛下亲自教谕的掌令官,都是类似无我之人,他们的破障并非自己,而是因为陛下的教导,才茅塞顿开。

    “所以说,农庄法要办,而且要推而广之,从北衙推广到南衙来。”朱祁钰翻身上马,再看了一眼已经陷入了安静之中的海潮村,策马奔驰。

    陈宗卿并不是很了解农庄法的运行,但是今天所见,陛下所言,他明白了农庄法的意义何在。

    抑制豪强兼并、均田免赋,化解怒火,化解掉那些佃户心底掩盖着的是压抑已久的怒火。

    那是恨,那是仇,恨似高山,仇似海!

    这个怒火如此的旺盛,正如陛下所言,一旦这个被极度压抑的怒火,被勾起来,会把整个天下烧的一干二净。

    大明皇帝亲自抄了高昌乡的缙绅杨老爷的家,这个消息,如同长了翅膀一样传遍了整个松江府,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传的众所周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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