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有官清似水,无客醉如泥(1/1)
作者:查良怀英
    细水湿勺碗,暮半隐太阴。

    小米连连夸赞又一的手艺,“这香炒嫩泥巴,这黄金脆皮叶,这回锅腊肉皮,简直是‘此肴只应腊八有,小米难得几回闻’”,一边狼吞虎咽着第五碗饭菜,看得又一都暗暗佩服这惊人的食量,以及自己娴熟的手艺。

    “所以,小米,你方才口中的机会究竟是什么?”,又一望着碗里的食物垂涎欲滴,但想到为了保持身段,便只是偷偷揩了揩嘴,企图和小米闲聊以分散注意力。

    “报仇啊。”小米说的倒是很轻松。

    “报什么仇?这么说来,难道是易无云干的坏事?”

    “那倒不是腊肉帮。”

    “杀父之仇。”小米开始泪汪汪。

    “啊!对不起啊,我不是故意要提起你的伤心事的。”又一不知如何是好,只是递给小米一张手帕,心中充满后悔。

    “我恩师十年前末月得知我爹爹前去赴约,日中而未归,便乘云前来看看,可没想到他亲眼看见一青年男子将爹爹推下山崖,落荒而逃,正欲上前追逐,却有一阵奇雨骤然而下,令他行动受阻,拖延了大片时间。”

    料峭秋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雨后不是烟霞万里,金光闪闪,只觉天南地北,好像活气热闹些。青年男子似乎有些疲倦,走到山下小河边,搬个竹凳晒起太阳,一手拨弄着宁乱而湿漉漉的头发,眼角隐约若有泪痕。

    “所以你师父并未看清凶手的面貌,对吗?”又一挤了挤眉毛,脑海努力构建还原着小米所述的场景,颇有一番捕快欲破案的神色。

    “但是我知道是谁呀。”小米摸了摸又一惆怅的脸颊,“真相都大白了,用不着你这么紧张,你要是紧张坏了生病了,可谁来给我做饭?我不过是想听他亲口还家父一句对不起。”

    “我······没······那,那这也算报仇吗?”

    “所谓仇恨,不过是有人对你做出了无法挽回的错事,既已发生,再纠无意。而我想要的,不过也是他的悔过,起码现在的认知是真诚的,他亦不会再错下去,恨久了也就淡了,我也就不会再生仇恨。”想不到看起来年纪轻轻的小米,恍然间竟能说出这般深沉有哲理的话,一定是个有故事的谷子。

    原来不是所有的报仇都需要沾满血水。又一的辞典里又多了一种更准确的释义。

    州小九心怀愧疚之感等待福德寺中的庙祝开门。不知为何,从她跨入大门起,每走一步,回望一程,心悦一分,却又失意一分。

    她好像没能完成答应师父的任务,却好像看见了外面的世界,看见了一些闪闪发光的珍宝。

    她喜欢自己霸霸道道,所有人都关心她对她好的样子,却更新奇半路闯出的知水和她冲突与拌嘴;她热爱每天腾云烟、抓腊肉受师父表扬、向又一炫耀的样子,却从未体验过有人亲自为她放汁熬一碗粥的情境。

    “小九!你怎么抓个腊肉把月亮都偷回来啦?”又一瞥见如有心事的小九走进寺内,赶快找个暗处理了理头发,提起他特有的一股喜感上前。

    小九亦抬头看了看头顶上那轮不算太圆,但明亮得很得的银月,好像把整个福德寺镀上一层光晕,给人一种安心与平静。她忽然间好像忘记了什么,剩下的却都是欢乐,终于又露出了发自内心的笑容,跑向又一给他一个大大的豆抱。

    州小九还未到跟前,才发觉又一左手被一个极似女扮男装的小孩儿攥得紧紧的,瞬间明了了什么,说时迟,那时快,迅速刹住了即将撞上的步子,伸出的双手连贯地转换成伸懒腰地姿态,目光放向更远处的东司,肩周间他拂面而过,果有女子奇香,后又匆匆挥手道“内急,内急!一哥一嫂早点歇息。”根本不敢对上想象中、实际上又一那双无辜而迷茫的双眼。

    回到东厨后方自己的“南国居”里,州小九这才缓缓脱去身上沾满泥巴的深衣。

    其实并算不上是什么居处,不过是三年前周酉收拾出的耳室,在小九使唤又一的精心布置之下,变得简而不凡,密而不乱,夏凉不热,冬暖不寒。盖以思父之情,命之南国也。

    翌日周酉代人捎了口信给俩门弟:为师深山寻食七日,承蒙一九挂念,待得所求之物,定早日归来。食谱尤在厨堂匣内,材物充足,照顾好自己。

    辰时,熏味飘散。昨夜又一左手被小米当作方枕,至今麻痹未有知觉。熏止不到大街,小九却仍追了出去。

    眼前是两行门房,几席红布黑字对联,桌椅若干,叫卖声却不小。

    “圆滚滚,实棠棠,果赤赤,晶亮亮。一个嘴边香,两个舌尖荡,三个四个甜蜜得把歌唱······”小姑娘可想尝尝?小九心头暗自不爽那矫揉造作如太监般的吆喝声影响了她对腊肉的追捕,正欲转身向那瘦高个青年翻个白眼,嘴巴却被不知那哪里来的“果赤赤,晶亮亮”的冰糖小葫芦给塞住了。

    “小不点,几日不见,你长高没有?”知水捋了捋额前发丝,另一只手紧紧拽着插着冰糖葫芦的竹签,眉目间好像经历过几十个春秋。小九心情有些许复杂,但多半,是欣喜的,可没控制住自己的表情,于是变成了对知水翻了个大大的白眼。要事在身,小九努力地摈弃杂念,一心专攻腊肉所向,未来得及与知水搭话,匆匆追了去。不料赶到一道溪河旁,又没了半分影子。

    小九找了块石头坐着发呆,嘴边衔根酸揪草,四处打望着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打望的知水。溪河水中隐约几分波纹浪荡开来,一圈圈地靠近小九的脚边。一荤一素互相搀扶着上了岸。

    巧也不巧,咳了呛了半天水的腊肉对上了小九的眼,两人双双大吃一惊,旁边,是袖手旁观的那个吆喝糖葫芦的瘦高个青年。

    腊肉嘟红的右耳被小九揪起,既无奈又无颜面抬头看她。“你是周酉的徒弟?来抓腊肉的?”青年抖了抖身上的水珠。“是我,怎么,想从我手中抢肉?他在我这里,易小贼在我教化下从今天便会走入正道,不可能再同你这厮混。”

    青年咳咳两三声,低语道:“怕是有什么误会,我是胡小卜,亦不是腊八人,之所以救易无云,是他三年之前将我从周酉手中救出,使我不至于万劫不复,萍水相逢却愿舍身相救,他对我有恩。”

    易无云回应道,“是是是,我承认自己因己之故误入歧途。可我就是这样,干事要么不干,要么就要一干到底,既然上了烟熏的贼船,便要将腊八捣腾得彻彻底底。这般无论是善是恶,都能被后生永远记得。而周酉呢,表面上正人君子,难道做三年善事,就足以弥补他曾经得滥杀无辜吗?”身为反派的腊肉话语之中颇有一番超越一切的凛然正气。

    “师父说你是坏人,坏人说什么话,我自然是不会信的。师父待我极好如闺女,他连又一都不会责罚打骂,又怎会杀人呢?他老人家随日出而做,日落而不息,一日日生水造物,烧饭济民,何来如此污名?”小九气的瞪圆了眼睛,把易无云的双手螃蟹般的五花大绑起来,一边使劲捶打他的胸口。“小姑娘,如果你父亲也没活着逃得过他的掌心呢?你若不信,不妨问问小米大米瘦肉他们。总会有一个知情的告诉你。”腊肉双眼下垂,甚是平静,平静得如同在念地上写好的字。

    听到爹爹的时候,小九眼皮不由自主地跳了几下。师父告诉她没有父亲,但自己会把她和又一同自家人照看,几经风雨,三人便血浓于水,小九对师父,亦是无比信任。

    福德寺顶流金铄石,一点一点融化着雾水,变为雨点滴落在泥土上。又一见小九神色恍惚,亦不知何由,只是蹲下同她宽慰。小九带着被欺负的哭腔把经过全与又一道来。

    “是的,周酉欠我一个完完整整的道歉。”站在又一身旁的小米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