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七三章 “帝”(四)(2/2)
作者:望舒慕羲和
    历史上,英国有廉价的工业品。

    但对传统社会的破坏,还需要一些强力手段。

    比如罪恶的鸦片战争、比如内河通行权、比如取消子口税、比如关税受制于殖民者、以及试图把中国给裂解从而分而治之。

    而现在,大顺实际上是要反着来。

    是要用先发地区的廉价商品,冲垮世界他处的传统社会。

    但又试图以闭关锁国的逻辑,保护内部的传统小农社会。

    对先发地区,正如刘玉所说的——扶桑移民,是向东大迁徙在最东方的预演——可以允许内地的百姓向先发地区迁徙,从而保证先发地区源源不断的廉价劳动力。

    对后发地区,则如王源的惟农有田论的变种简化版,通过户籍控制,禁止先发地区的人口向内流动。

    实际上,对于底层百姓来说,这种流动,本身就是单向的。

    内地去东部地区做工,做廉价劳动力,肯定比在家种那二亩地要强。

    而即便说东部的底层,他们可以继续向东,而不会选择向西。

    但,对于中层以上来说,实质上,这种流动恰恰就不是单向的。

    简言之。

    资本需要靠人的腿,来跑动。

    实质上,大顺老皇帝设想的这种内外分治,其本质是限制资本向内地流动。也即,通过户籍等的控制,限制携带资本的人去内地。

    传统社会,在大量的海外来的货币资金、廉价工业品冲击下的崩溃,是非常可怕的。

    可怕到不只是小农彻底崩溃。

    而是,连一部分乡绅、地主,可能都要混不下去。毕竟,在农村,地主往往也经营手工业,比如酿造、织布等等。这种狂躁的冲击,会导致内部传统社会的骤然崩解,会出现那种小地主都能感觉到破产在即的程度。

    老皇帝已经隐约觉察到了这种危机。

    所以,他希望以这种粗陋、笨拙、而又似乎可行、在大顺行政能力范围之内的手段。

    来用最笨的办法,亦即内部重筑“行政令的长城”的办法,以类似英国《棉布禁止令》的行政手段,来解决货币改革后,大量贵金属可能流向内地的耕地投机的问题、也解决工商业继续发展工业品对传统小农社会冲击的问题。

    之前刘玉在松苏用的办法,是类似强制结汇、强制发行兑换券、禁止“外汇”直接进入内部的方式,控制着这些年流入的海量白银,逼着这些海量白银往东北、南洋、虾夷上跑,或者往工商业上投。

    现在,老皇帝不认为这种手段,后人控得住。亦或者,这本身就有巨大的漏洞。

    而且,又牵扯的大顺的货币改革。

    总不能发行两套货币,一套内地的、一套沿海先发地区的……那成什么事了?

    即便说后世有段时间,思想最混乱、先发地方和中央掰腕子最有力的的时候,广东自己发行了货币,也立刻就被叫停。

    而大顺要搞货币改革,要维系统一、维系中央集权,或者说,维系这个国家本身,就绝对不可能发行两套货币。

    一旦货币统一——在此之前,大顺的货币并未统一,以至于可能一省之内,同样的铜钱和白银的汇率,都有巨大的差异——那么如何控制货币涌向内地的耕地上,这就是个皇帝、无论是老皇帝,还是要上台的新皇帝,都必须要面对的问题。

    能想到这一步,至少说明,这些年工商业和海外贸易的发展,改变了一些社会存在,也终于使得大顺朝廷对于货币的认识上升了一步。

    所有人都清楚,若不用行政手段,货币肯定会往土地、当铺、高利贷上跑。

    陕西商人、安徽商人、山西商人……之前已经一次又一次地用实践来证明了这一点。

    而对外贸易的发展,导致湖北地区的种茶、种棉、种芝麻等操作,被太子的激进工商政策,直接搞出来了粮荒事件。

    也让皇帝对于工商业发展的负面因素,充满了不安。

    太子在湖北搞得那些东西,并不是说没办法解决。但这需要眼光、手腕、提前准备。

    老皇帝的不安,源于湖北一事,看得出,太子就一中人之姿。

    老皇帝相信,若是刘玉去湖北搞工商业,肯定不会搞出来粮荒的事,肯定会提前有所准备。

    但问题是,继承者的手段,经此一事,纤毫毕现。中人之姿,只怕无法驾驭那些繁复的手段。

    这才是老皇帝对工商业继续发展的负面因素充满不安的直接因素。

    既然繁复的手段,只怕继承人无法驾驭。

    那么,还不如直接筑一道新的行政命令的长城,隔开内外。

    这,至少不是往回退。

    而不往回退,一个原因是大顺现在的财政状况,已经和先发地区的工商业严重绑定。退,不是那么容易退的,即便退,也得需要长久的布局。

    另一个原因……

    则还是太子在湖北的激进改革。

    连在湖北的工商业改革,都搞成这个样。你以为,往回退,那么简单呢?

    就现在这个情况,往回退可是需要大手腕的,连个条件这么好的工商业发展都搞成这个鸟样,怎么可能会有往回退的手段呢?

    与其让太子将来面对新的矛盾、新的问题、甚至于一个“简单”的货币改革的后遗症问题,都手足无措、进退失据,最后要么激进、要么激进后吓得无比保守甚至反动,动来动去动成个王莽改制。

    那还不如提前布局,至少能按照现在这一套,走成萧规曹随。

    而这,恰恰就是刘玉认为,这可能是给野心家创造机会的前提。

    因为这么搞,大量的货币等同于不是分散到全国,而是全都留下了两省;先发地区内部,也不可能避免廉价工业品的冲击;以及更不可能抑制土地兼并。

    将会加速先发地区的矛盾,小农、小生产者的破产,会极端加速。

    届时,资产阶级可能不得不选择一位能够“保护资本主义”的皇帝。

    或者说,选择一位能够保护他们对外扩张利益、保护他们在先发地区兼并土地的权利、保护他们雇佣极为廉价的劳动力的权益的、能够掌控军队和组织一套政权体系和暴力工具的……新皇帝。

    鉴于大顺的特殊情况,这位只能是新皇帝,而不能是护国公。并且肯定得姓李,最好以“清君侧”的方式直接轰入京城,尽可能保持稳定。

    这位新皇帝,必须是传统的、符合传统的、至少得是有大顺的继承法理的传统。否则,先发地区的资产阶级,就不得不面对传统地区的小农,找出一位寄托了传统理想的皇帝、借助传统力量的官僚士绅,来对抗他们。

    同时,这位新皇帝,又必须是激进的、变革的、至少得保护先发地区的资产阶级的利益。至少,维护现有的一切、并且保证一个稳定的温室让他们继续成长、且能保证海外利益、甚至有能力指挥对外扩张和战争争取更多市场的。

    简单来说,这位新皇帝,必须要披着传统的外衣,甚至祖先的尸骨,来维护新的秩序。

    外姓护国公?先问问内地诸多省份的士绅、官僚、读书人,认不认。

    传统的力量,还是非常强大的,强大到没人会觉得,这些代表传统力量的人,就真么那么孱弱可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