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天心人心(1/2)
作者:情何以甚
    姜望走后,得鹿殿又沉默了很久。

    天子的声音才响起来:“把那幅壁画拓下来,挂在东华阁。朕也每日看看。”

    唯此一句……

    唯此一句。

    韩令低下头,领命而去。

    ……

    ……

    一名太监保持了足够的距离,在前引路,脚步踏在巨大的石砖上,不发出一点声音。他们是习惯了谨小慎微的人群,谦恭地生活在这伟大宫城里。

    姜望不紧不慢地走在后面,气度非凡。

    每一步踏出,哒,哒,哒。

    在威严华贵的宫城里穿行,青衫按剑,步履从容,谁能不说一声潇洒少年?

    然而当自己的脚步声在偌大的宫城里孤独回响,如鼓点一般落在自己的心上,姜望忍不住在想——

    天子当年……

    到底知不知道雷贵妃遇刺案的真相?

    甚至于,他从玄武大街一路走到皇宫里来。

    这一路的风平浪静,背地里有多少汹涌?是不是天子,对某些人的敲打呢?

    储君之位,关系国本。

    遥想元凤三十八年,前太子受囚,新太子方立,楼兰公之乱才平。

    站在天子的角度来说。

    雷贵妃设局自刺,死不足惜。

    何皇后顺水推舟、借刀杀人,虽是反制,也其咎难辞。事后为掩盖真相,逼杀林况,更是抹不掉的罪行。大泽田氏为何皇后行爪牙之事,有卖好太子、插手争龙之嫌,其恶难掩。

    如果当年就将真相揭开,结果会如何?

    首先何皇后必然要被废。

    后位骤然空悬,会引起多么大的竞争?

    这种争斗是任何人都无法控制的,包括天子本人。因为后位只有一个,而看着那个位置的人又太多。

    不是随便找个人坐上去就可以的。

    更重要的是……

    何皇后废了,太子当然也要废掉。

    可几年之内,太子连废连立,这事哪怕单独拿出来,都是足以动摇国本的愚蠢行为。又何况是在楼兰公之乱刚刚平息的那段时间?

    再往下说,大泽田氏一直是齐国顶级名门,无论军政,都有深厚根基,其本身亦是齐国实力的一部分。在当时若究其责,无异于在国家动荡之时自削筋肉。

    刚刚平复楼兰公之乱的齐国,适不适合废后、废太子、问责田氏?

    青石宫里的那位废太子,才刚刚关进去三年……

    余波未息!

    天子当年有太多的理由沉默。

    其实仔细想想。

    现太子正位东宫这么多年,为何还是如此谨小慎微?

    当了这么多年太子,还没有真正被朝野上下认可为大齐未来君主。

    当了这么多年太子,还相继崛起了华英宫、养心宫、长生宫。

    这当中,有没有当年那件事的影响呢?

    再想想看。

    大齐九卒,大泽田氏现在可是一军未掌。

    政事堂中,大泽田氏现在未有一席。

    这可是齐国最顶级的世家之一,海外开拓两岛,不输于任何一个世家。对齐国最高权力的参与,也太薄弱了些……

    甚至于高昌侯田希礼与宣怀伯柳应麒前不久在大典相争,竟直接被天子命人剥了衣服鞭笞……

    宣怀伯鞭笞了也就鞭笞了,高昌侯是何等地位?

    如果说天子当年就已经知晓真相,这么多年对案件的搁置,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也可以视为他给姜无弃的一份体面。

    此案不公开,雷贵妃还可以是天子缅怀的爱妃,姜无弃还是那个天子最怜爱的儿子。

    此案公开,则雷贵妃是自作孽不可活,姜无弃是罪妃之子。

    雷贵妃胆大妄为,可毕竟姜无弃无罪……

    但尽管有这么多的理由来支撑,尽管可以分析出这么多东西来。

    姜望仍然不能够确定,齐天子是否当年就知道了真相。

    这些分析都是在假定的前提下。

    而帝心如海不可测。

    但至少有一点是明确的——

    今时今日,姜望如履薄冰,走在一条无形的线上,在左右皆是深渊的情况下,给了所有人他能给出的最大交代。而这所谓恰当的分寸,又如何不是天子划出来的线?

    天子不言,但那条线明晃晃地就在那里。

    姜望诚然在得鹿宫中慷慨激昂,秉正直言,然而那条线,他敢触碰吗?他敢提及皇后一个字吗?

    他只能说冯顾案,只能说公孙虞案,只能说林况案。

    给杨敬交代。

    给林有邪交代。

    他承诺的,他都做到了。

    至于真正将整个雷贵妃遇刺案的真相公诸于世……他做不到。

    并不是证据丢失的问题。

    在已经洞察真相的前提下,再去寻找相对应的证据,绝不会比乌列这十七年所做的努力要难。

    姜望自信他是可以再找到证据的。

    但就止于此了。

    今天所做的一切,已经是当前的极限。

    或者说,是天子所允许的极限。

    在这些天的风云诡谲中,死了那么多人,发生了那么多事。那么多人投身其间,搅得涟漪万顷……

    唯独天子坐定深宫,什么都没有做,什么都没有说。但所有的一切,都在天子那沉默的视线范围以内。

    不曾超出一分。

    十七年前轻轻放过了,十七年后要敲打谁,在什么程度以内……天心自决。

    所有人都只能在天子所定下的分寸里挣扎。

    无论是北衙,姜望,还是几个宫主,乃至于当今皇后!

    一如这伟大恢弘的宫城,虽然无言。却无时无刻不在昭示着,齐天子是这个伟大帝国的唯一至高权力者。

    所以姜望说,如果他要任职北衙,他要做一个不会拿捏分寸的北衙都尉。

    而天子理所当然地拒绝了。

    没有给他铁面无私的机会,给了他自由。

    ……

    ……

    巍峨的宫城渐渐留在了身后,在人们有意或者无意的复杂目光中,姜望径自穿行都城,走回摇光坊,回到自己的府中。

    “呵,这就去楚国?气势汹汹入宫,一回来就抱头鼠窜?”

    重玄胜又霸占了他的院子,并且很是不满地嘲笑道:“那你不跑快点,还回来收拾什么?你家里有什么好收拾的?值钱的都是我带来的。”

    姜望停下收拾行李的动作,回头怒视之:“重玄胖你这么说话就有点太戳心了啊!”

    重玄胜站在那里,整个人把房门几乎撑得满满当当,哼了一声:“难道不是戳肺吗?”

    “跟肺有什么关系?”

    重玄胜冷笑道:“肺在五行属金,最适合你疼了。”

    姜望:……

    随便拿了点常用的茶叶伤药之类,也懒得再收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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