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生活苦尽艰难始(四)(1/1)
作者:禅心惊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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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北京旧式平房的窗子,到了解放前夕,已经发展变化成由上下两部分组成。上半拉,是在木头格子里面糊上窗户纸的纸窗;下半拉,是一圈纸窗木格子包围着的玻璃窗。玻璃的面积使用有限,估计是那时候玻璃的造价还低不下来的缘故。

    观音北巷六号的东屋,出租给周惠云的时候,窗户纸已经陈旧得发黄,还有几个裂口已经形成了破洞,毫不客气地往屋里呼呼灌着冷风——没办法,房东没有能力修缮它……。可是如果房东把房子修缮一新的话,那房钱还能这么少吗?所以,周惠云虽然看见了窗户上的破洞,但并不抱怨。钱紫君是个热清的人,她见周惠云领着孩子,那么艰难,就到小下屋里抓了一团破布,卷吧卷吧塞进窗户洞,算是帮周惠云勉强阻挡了冷风的侵袭。

    清白的月色隔着模糊的窗玻璃映照在大床上,屋里一片昏暗。

    周惠云搂着两个孩子,合盖一床被子。娘仨紧紧挤在一起,渐渐地暖和起来。金路很快就睡意朦胧了。金妮白天睡过了,夜里有了精神,被窝里抱着妈妈给做的布娃娃,跟母亲撒赖:“妈妈讲故事!”

    周惠云已经很疲惫了,却不得不打起精神敷衍女儿:“妮啊!明天咱们都得早起,送你哥哥去上学……讲完了就睡觉好不好?”

    金妮欢快地答应:“好。”

    “那我就讲个牛郎织女的故事吧!……从前啊,有一户人家,爸爸妈妈死的早,留下了俩儿子。哥俩起先还能过得和睦,后来就不行了……”

    说着,打了个哈欠。

    金妮追问:“怎么不行了?”

    “后来哥哥结了婚,有了媳妇,就嫌弃弟弟了。有一天,哥哥跟弟弟说,你也长大了,该自己过日子了,咱们分家吧……”

    金妮皱了眉头:“什么叫分家?”

    周惠云又打了个哈欠:“分家就是分开过日子。——哎?大路?你在听吗?”

    金妮说:“哥哥睡着了。”

    周惠云悄声哄劝妮妮:“瞧你哥哥睡着了,咱们别吵他,我小点声音讲,只够你一个人听的,好不?”

    “哎。”

    于是周惠云又把刚才讲过的故事开头儿,娓娓地重复了一遍;还没讲完,妮妮眼睛一闭,就甜甜地睡着了。

    周惠云也随即睡了。

    娘仨都睡了。

    也就过了差不多两小时,周惠云突然醒了,夜色里四顾陌生的环境,一时没弄明白自己是在哪里?愣怔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自己已经搬到了城里,住进了观音北巷6号。紧接着周惠云就觉出自己的两脚冰凉,伸手摸摸孩子们的脚,却都暖乎乎的,这才放了心。

    不过,周惠云再也睡不着了。她尽量蜷缩起身体,让冰凉的双脚能沾点上半身被窝的热乎气儿,心里不由自主地思念起自己的男人来……是啊,自己的男人并不是那种侠骨柔肠的伟丈夫,平时也不会对妻子体贴入微知冷知热,但是用自己的热被窝给自己的女人捂脚,他还是能做到的……想起往昔的这点好处,周惠云暗暗地落了泪。

    然而,他现在在哪里呢?

    周惠云的回忆又陷入了那个灰蒙蒙的旷野……那个被猖獗的土匪搅得昏天黑地的时刻……那一群群难民妻离子散的日日夜夜……那失魂落魄的孑然一身的可怜的丈夫……

    这么想着,眼泪成串地流下来。

    周惠云黑暗里摸出棉袄里的手帕擦去眼泪,暗暗告戒自己不能再想了,不能总是陷在这个回忆里徒劳地浪费精力了,为了身边的两个孩子,自己的身体要紧啊!还是继续睡吧!

    周惠云紧紧地闭上眼,强迫自己入睡。但是,无论如何就是睡不着。今天傍晌午的时候为了要买旧炉子匆匆去了一趟庙会,炉子是买回来了,妙莲师傅给支的招——到庙会摆摊做活的计划,怕是得调整调整了。根据周惠云的实地考察,在西大街摆摊做活,比舍近求远地去庙会方便得多,实惠得多。周惠云睁大眼睛瞪着黝黑的房顶,想:要是能在西大街打地摊做活多好啊!西大街离家这么近,比起庙会来,可以少走好多路;可以不耽误给孩子做饭;可以省下时间多做好多活……

    再往下,周惠云甚至想象出明天去西大街怎么占地儿、怎么开张揽活、能有多少收入、收入够不够娘仨吃饭、没有收入怎么办……等等等等许多环节。她越想越细,越想越兴奋,以至浮想联翩,想到了攒下一笔钱以后,最想做的事……

    周惠云如此兴奋地想象着、憧憬着明天的日子,不是没有来由的。她所说的“做活”,是指“做针线活”。周惠云从打小姑娘时候起,就会用一根小小的缝衣针缝缝补补、扎花刺绣,她的妈妈老早就看出这个女儿将来是把过日子的好手。结婚嫁人之后,果然不差,一根针给全家老少缝了多少单衣棉袄,做了多少双棉鞋布袜,真是多得数也数不清。但那时侯,她无论如何没有想到过这项技能有朝一日能成为赚取衣食的本钱。

    到了1948年10月,周惠云意外地和自己男人失散以后,确实有一阵子不知如何是好。她背着女儿、领着儿子、走在关内漫漫的黄沙大道上,饥肠辘轳的时候,她把自己身上所有可以换成钱的东西都换成了钱:戒指、手镯、女子手包、俄罗斯大围脖,甚至捡了一双布鞋卖掉了脚下的轻便皮鞋……换成钱给孩子买了吃的、喝的、用的……

    捱到北京的时候,周惠云再没有什么可卖的了,娘仨都已经饿得发晕,瘫倒在马路边。一个好心的菜农给了她们几个白萝卜吃,许可她们在自己的大车上躺一躺。这一躺,他们就晕晕沉沉地随着大车来到了海淀村,流落在海淀村。

    一天中午,阳光底下周惠云给大路缝补撕破了的棉裤,大路只穿一条薄薄的破线裤,冻得瑟瑟发抖,招来不少孩子嬉笑围观。周惠云并不恼怒,让大路把棉裤穿好之后,好心的也把一个小男孩破洞重重的棉裤修整了一番。小男孩的父亲、爷爷都很感动,便把周惠云请进自己的家,安顿她在简陋的柴房住下来,任由她一个人靠一根缝衣针养活自己。从给人家简单缝补换来一个贴饼子或一块白薯,到给人缝制成衣饰物得到金钱报答,在过去一年多的光阴里,她已经尝到了用自己的辛勤劳动养活自己的甜头。不仅如此,她还凭着这份手艺一分钱一分钱地积攒了路费和房钱,为了能到观音北巷6号和丈夫会合。如今她的努力没有白费,她终于住进了观音北巷6号!遗憾的是,丈夫并没有先她而来,也就是说丈夫仍然凶多吉少……但是,周惠云并没有放弃希望,不论吉凶,她都觉得自己跟丈夫已经靠近了一大步、一大步……

    反正是睡不着了,周惠云索性翻身坐起,穿上棉衣下了地。她先把火炉捅开,坐上一壶冷水;然后把白天买旧炉子时顺便买下的那件男人毛衣找了出来。这件毛衣是藏青色的,不但毛线是好毛线,就连成色也还有七、八成新。不知道它的主人遇到了什么过不去的关口,非要把这么好的毛衣换成微薄的钱票不可……现在周惠云要把毛衣拆了,拆成线,洗干净,给孩子们一人织一件新毛衣。

    “天一天比一天冷了,不给孩子们准备点衣服不行啊!”周惠云这么想着,手上加快了速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