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地下看,整个是让人看着舒服的大方砖铺地,白白净净的;晨起的阳光照耀下来,东西半边各有明暗。经过了一宿寒风吹瑟,落在地面上的最后几片残叶躺在微风中抖擞,几只麻雀跳蹦着叽喳觅食。
就是这样的一个规整的普通的小院儿,此时明显地只有北屋住着人。两间西屋的玻璃窗子,里面挂着白细纱窗帘,而外面的窗棱上则积久着灰土,没有起居的动静。南屋和东屋的窗户纸破洞忽闪着,玻璃迷蒙不清,石阶上也是积满尘埃……
听见陌生的脚步声,那只黑猫突然惊醒,直起脖子虎起双眼,一转身,窜到地上,把麻雀吓得四散惊飞。
听说来了新房客,从北屋跑出一个差不多也是8岁的孩子,精瘦,一双大眼睛机灵鬼怪地,穿着蓝市布对襟的旧棉袄。钱紫君看见孩子,赶紧支配他干活:“小山子,去拿脸盆打点水端来,再拿块抹(读ma)布!”
小山子盯看了金路一眼,做了个鬼脸,跑走了。
钱紫君向周惠云解释:“这院子里两个水龙头,一个装在东屋门前,靠近院当间(读四声);另一个按在我们厨房……”
这时北屋门口出现了一个瘦弱的、一双小黑眼睛在满脸皱纹中熠熠闪烁的、干干净净的老人,这是房东舒老太太。她穿一身挺长的斜大襟的黑棉袄,腋下掖着一块雪白的绢帕。拄着一根浑身长满树疙瘩的拐杖,颤巍巍地对儿媳说:“有新房客啦?”
钱紫君朝周惠云那点了下头,对婆婆说:“她们想租东屋。”
周惠云对老太太礼貌地笑了一笑,打了声招呼:“您老好!”随即跟着钱紫君朝东屋走去。
钱紫君从东屋窗台上拿起一把钥匙,一边开锁一边说:“你先进去看看,要是决定住了,这把锁和钥匙就都给你。你要是觉得不合适,你就自己单配把锁。”
周惠云想都不想应声说:“不用另配了,就是它吧。”
周惠云进屋,好奇地环视着这个地方。
钱紫君审视着她的脸色,问:“还行吧?”
周惠云也不答话,到了家似地顺手把篮子放到床板上,摘下挎包,开始解行李的绳子。行李沉重,绳子勒得很紧,不容易打开,钱紫君连忙上前帮忙。
摆脱了行李的重负,周惠云把自己的衣服拉拉平,把金妮抱到一把椅子上坐下。然后从衣兜里摸出几张票子,数了数,拿出三万五千元,递给钱紫君。
看见钱,钱紫君眼亮了,脸红了,连连摆手说:“不急、不急。”
周惠云恳切地说:“你就收下吧,收下都心安。”
“那我就不客气了。”
周惠云趁机说:“我初来乍到,人地两生,以后还要请您多照顾啊!”
“那没的说。——哎我那死孩子把水打哪去了?怎还不来?”
周惠云赶紧说:“挺干净的,没什么土。您别催他。”
周惠云还想说点什么,没来得及说,门外传来舒老太太的声音:“紫君啊!新房客贵姓啊?”
周惠云赶紧拉开门,将老太太接进来:“大妈,我们姓金。我娘家学名叫周惠云。”
舒老太太端详着周惠云:“噢,是金太太。问明白了好说话。我们姓舒。这是我儿媳妇。”
钱紫君顺情应声说:“我叫钱紫君。”
舒老太太问:“听口音是从关外来的?”
周惠云微笑了:“是从东北来的。来了一年了。”
“那这一年里,你一直住在哪啊?”钱紫君好奇地问。
听了这句问,周惠云眼眶有点发酸:“在乡下——说起来这话就长了……”
舒老太太听出这里有故事,就坐了下来,刨根问底:“好好的,干吗住乡下?”
周惠云叹了一口气,只得简单地说:“唉!我们一家是在一年前,跟着大拨一起逃难过来的,我们娘仨和他爸爸。因为孩子小,手里还有点钱,就搭了一辆马车。人多车少啊,一辆车上好几家人。正要进关的时候,我这俩孩子要解手,马车就停下来等我们。我背着这个小的,拉着大的去找地方。就这个时候,土匪突然下来了。我们娘仨猫在草棵子后头,眼瞅着车把式把马鞭甩得啪啪响,那个跑啊,可那也跑不过土匪啊!我们眼怔怔看着一帮土匪包围了我们那辆马车,烟尘滚滚地不知道给赶哪去了……”
“那您先生呢?”钱紫君关切地问。
周惠云苦笑了一下:“就失散了呗!”
“后来一直没找着?”
周惠云只是继续苦笑着,眼眶里有点发湿。
舒老太太不无同情地说:“兵荒马乱啊!你一个年轻妇女,可怎么好!”
钱紫君追问:“后来你一个人进关来了?”
周惠云叹息着说:“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只能往前走啊!”
钱紫君同情地感慨着:“真想不出来,你是怎么过来的……”
“就这么过来了呗!”周惠云淡淡地说,“当时我身上一点钱没有,我是靠手上一个金戒指、和孩子手上一对银手镯熬过来的……”
舒老太太被周惠云的陈述感动着,为周惠云难过:“真是的,孩子他爸上哪去了呢?”
周惠云说:“我想来想去,总之是被劫了。”
舒老太太安慰周惠云:“就别想啦——他要是身边有钱,就不会出什么大事,舍点财不就得了?”
周惠云却担忧地说:“怕就怕他想不开,舍命不舍财呀!”
钱紫君也说:“哎呀秀才见了兵,有理说不清,可不能犯佞啊!”
“说的是呢!这两年,我一有机会就打听他,还求过不少老乡帮忙打听,就是打听不着一点消息……”
这时候,外头一个男人沙哑的声音带着脾气传进来:“紫君你还有完没有?不让人家歇口气儿啊?”
钱紫君对周惠云说:“是我们家那位——他这个人,平常一向是个好脾气,就是一遇到生人,立马就好多管闲事。”
舒老太太站起来:“哎呀紫君,敬儒说的对呀,咱们是得让人家歇歇了——金太太,有什么要帮忙的,尽管跟我们紫君说,啊?”
周惠云答应:“哎。”
北屋的婆媳俩一起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