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新生活苦尽艰难始(一)(1/2)
作者:禅心惊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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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周惠云带着两个孩子,走到这条胡同口,仰目看到路牌上写着“观音北巷”四个字的时候,时间是1949年11月10日早上八点钟。——也许还不到八点。这天天气很好,小北风儿飕飕地刮着,晴空万里。

    这是北平刚刚改称“北京”的日子。

    胡同口的老槐树、电线杆、墙角门跺,和城里其他地方一样,都贴着“庆祝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的红色标语。标语贴得很瓷实,一个多月了,竟然没有多少破损。胡同的地面很干净,没有多少尘土和杂物;倒是铺满地面的枯黄的落叶,不时被寒风掀动起抖颤的波纹。

    周惠云按照一年前在马车上对那个旧信封的记忆,一个门牌一个门牌地寻找观音北巷6号。不大功夫,6号就找到了。

    这是一座有三层台阶的中等院门。门槛很高,包了铁皮,中间部分的铁皮已被蹭得变白发亮。两扇门板漆着的黑色、和对联部位漆着的红色都已经漆皮斑驳,“近水楼台先得月,向阳花木易逢春”的字迹,已有多处模糊。但门楼出檐很宽,瓦檐和椽子都还严整,门槛两边的驻马石上立着两个玲珑可爱的汉白玉小狮子。

    “就是这家!这就是六号!”周惠云兴奋地说。

    早起的阳光从东边照过来,掠过这处路北小院不算巍峨但也高耸得很有气势的瓦檐门楼,照亮了黑漆斑驳的大门的下半截,将蹲守在大门两侧的汉白玉小狮子,染上一层晕红。余光影中,钉在门洞里宽整门楣上的铜制门牌,幽幽地闪光。

    小儿子喊道:“妈妈!还不快叫门啊?”

    周惠云凑近大门,猫腰眯眼往门缝里看,发现门是虚掩着的,门里没有插栓,于是掂量着自语说:“没插栓?看样子是起来了。”

    周惠云举手拍门……

    周惠云不知道,当她走近观音北巷的时候,6号门里的房东一家正在懒懒地彼此打着“嘴仗”。做婆婆的舒老太太坐在里间的炕沿上,颤抖抖地扬声问外间的儿媳妇:“紫君啊!都什么时候啦?还不张罗出去买早点哪?你想饿死我呀?”

    儿媳妇钱紫君隔着厚厚的门帘子,烦恼地顶撞婆婆:“您光说吃早点、吃早点,豆浆油条、油条豆浆,让我拿什么去买呀?横不能总是跟人家赊帐吧?”

    “赊一次也是赊,赊两次也是赊,虱子多不咬债多不愁,你总不能把咱妈饿着啊!”这是舒老太太的大儿子舒敬儒闷声闷气地插嘴,他所讲的道理和他的声音一样浑浊不清。

    钱紫君狠狠地瞪了男人一眼:“混话!你要是孝子,你别抽大烟哪!你要是省下这一口,不是什么都有了?”

    舒敬儒噎了一下,不服气地抬高了调门儿:“我可跟你说清楚,过日子钱全在你手上,我抽大烟不假,可没占着咱家的吃喝挑费……”

    做妻子的冷冷地斥责他:“你住嘴吧!你两年半没动笔杆了,你以为你那点润笔费,还能一个变俩,永远花不完啊?”

    男人可能是自觉理亏,不再言语了。

    老太太的语气也开始软缓:“紫君啊!活人不能让尿憋死!把东屋和南屋租出去,不是也有个进项?”

    钱紫君愤愤地说:“瞧您这话说的,活人是不能被尿憋死,可现如今东屋已然给定出去了,定东屋的是敬儒的老同学,那个特讨厌的谢景辉,咱怎敢得罪?人家当初定房子的时候给过定金,后来虽说没信儿了,可谁知道他什么时候又冒出来呢?”

    老太太叹息着批评她:“做人是得讲信用,可也没象你这么死心眼的啊?他们要是不来了,不来了就是了,还非得知会你不可?——那南屋呢?”

    钱紫君知道婆婆说的有理,但是狡辩说:“现如今北平的闲房子那么多,哪就那么好租啊?再说,好房客哪那么好遇……”

    老太太无奈地一语点透:“你啊,就是整天卖破烂卖的,来钱快,卖上了瘾。”

    钱紫君刚想分辩,舒敬儒嘘了一声:“外面好象有人敲门……”

    周惠云终于听到了从里边传出来的趿拉鞋片子的声音。

    “谁呀?这么早!”

    周惠云赶紧回答:“租房子的。劳驾开门吧!”

    门里边的女人说:“门没插。”

    周惠云正要推门,门开了,门槛里边站着一个三十岁左右、长得挺漂亮的女人。她园脸、大眼睛、蓬乱的卷发披散在肩头,随随便便披一件男人穿的铁路制服棉袄,有点睡眼惺忪。这正是房东老太太的儿媳钱紫君。

    钱紫君一开门,被眼前的陌生女人吓了一跳:一张汗涔涔的脸,额头覆盖着乱蓬蓬的被汗水浸湿的短发;身上一件蓝不蓝、灰不灰的短尼外衣,被十字交叉的背带勒得皱巴巴的;后背上“站立”着由灰色线毯包裹起来的粗壮的大行李卷;斜背着一个用蓝格格土布缝制的超大的布书包……

    钱紫君怔怔地问:“谁租房子?”

    周惠云赶紧点头:“是我们,我们娘仨。”

    钱紫君很觉奇怪:“你们从哪来?”

    周惠云动了一下心思,不想把话说得太透明,便微笑了一下,说:“眼前是从观音庵来,我听庵里的妙莲师傅说,你们院里的房子还空着……”

    钱紫君问:“你怎会认识她?妙莲师傅?”

    周惠云叹了口气,简单地说:“原来也不认识,我带着孩子进北平来两眼一抹黑……为了孩子上学,不得不来找房子,误打误撞地就撞到那姑子庙里借住了两天……”

    钱紫君松了口气:“我这儿是有房子,东房和南房。”

    “听说屋里还有简单家具?”

    “东房有。南房没有。有也就是一张三屉桌,两把椅子,一个小橱柜,两个木板床,单人的。”

    周惠云赶紧说:“那我就租东房。”

    钱紫君没言语。

    “听说你们这个院里还有一棵挺大的海棠树?”周惠云问。

    “是有。是棵老树。蔫了好几年,今年春天突然返老还童了,开了好些花……怎么了?”

    周惠云笑了:“不怎么。我喜欢树……”

    钱紫君上下打量周惠云,怀疑地问:“可是现在房钱涨了……你们孤儿寡母的……能……?”

    周惠云明白房主是怕她们太穷,便机敏地问:“房钱多少?”

    “一个月三万五(注:旧币,合三块五)。”

    周惠云爽快地同意:“行啊。就三万五吧。”

    钱紫君这才把大门打开:“那就进来吧。”

    周惠云随着钱紫君迈进门槛,穿过小小的门洞,拐过影壁墙,就来到了院内。

    院内确有一棵很壮实的海棠树,现在已经开始冬眠。树下一口巨型暗绿色浮刻有麒麟图案的大缸,显示出小院主人当年不凡的身份……缸上边盖着一扇破裂的旧门板,忙了一宿的半大黑猫正蜷缩在早晨的阳光里鼾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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