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坦白(2/2)
作者:崂山矿泉水

    他这么说着时,我也不自觉陷入了对过往的回忆中——那时叶尔斤还在我的身边,而张允伸于我而言亦不是那么复杂的存在。

    这时,张允伸突然松开了我,抓住我的双臂与我对视。他的眼光里充满了让我无法理解的情感,有些甚至让我莫名感到一股由心底升起的哀伤。

    “你记得吗,”他又问我道,“当我终于找到你时,你那么狼狈、脸上布满了血和泥,全然没了平时出众的姿色。”

    听他这么说,我内心不觉翻了个白眼,气他何必用这样不光彩的记忆来挤兑我。

    “但是,当你灰头土脸扑到我怀里,哭喊着我的名字时。”张允伸缓缓道,就像在吟诵一段没有音调的咒诀,“那一刻,我就觉得,我要守护你一生。”

    我惊讶地抬头,望向他那如深渊一般漆黑的眸子。

    张允伸,你是爱着我的吗?

    但尚未等我发问,营地的入口处就响起了一阵喧闹声,我只好与他分开。

    只听那片鼎沸人声中有人议论道:“就为了个回鹘女人,就把自己的部下打成这样,真是不值。”

    我已经习惯了这样的议论,正想转身回自己的营房,却被他一把拽住。

    “你先别走,我有话对你和其他人说。”

    言罢,只见他上前一步,迎上人群中那被搀扶着的、一瘸一拐的张公素。

    “公素可还无恙?”

    张公素一听问话的是张允伸,将旁边的人一推、猛地跪在张允伸面前。

    “属下知罪了。”他一边说着,一边抬起头。他的目光刚好对上我,而我从他的眼睛里,分明看出了赤裸裸的憎恨。一股油然生出的不适感席卷我的内心,让我瞬间将视线移开。

    看着自己并不服气的部下,张允伸叹了口气,将他搀扶起来,道:“我并非有意罚你,实因我甚为器重你,所以爱之深、责之切。”

    言罢,他将目光转向众人,对大家说道:“众将,我无意于欺瞒你们,因此我必须让你们知道:现今正值情况危急之关头,任何一点小的失误都可能酿成难以挽回的后果。”

    众人听到这话,不免心中焦躁、彼此之间开始窃窃私语起来,一时间营内人声嘈杂。

    “住口!听我说完,”张允伸呵斥道,“我并不想对你们中间的任何一个人兴师问罪,因为在我看来,比起具体的错误,更让我忧心的是你们对一些事情的看法。”

    众人稍稍安静下来,等着张允伸说下去。

    “我知道你们中的许多人,对与自己相貌、族属有异的同袍,会做区别对待。”张允伸环顾了一下四周,道,“甚至有些人,将这种分别心上升为了一股蔑视,以至认为这些异族士兵、是可以被肆意践踏的。”

    接着,他将目光移到我的身上,又说:“一些人或许会把这当成武人应有的傲气,但事实上恰恰相反,这实际只暴露了你们对他者的恐惧。而这种恐惧,并非恐惧某一个人、而是恐惧她所代表的一种符号。这种符号,会勾起你们内心不愿回想的记忆。所以,即便你们都身处于更大的群体中,却依旧将自己置于劣势,并不得不通过打压、排挤的方式来找回原本属于自己的安全感。”

    “将军!”这时,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从人群中响起。

    一个年轻的军官站了出来,向张允伸下跪道:“我们并非故意排挤胡人,只因幽州这几十年间,正因他们的存在,所以一直不得安宁。”

    他的这句话激起了众人的认同,大家纷纷附和着他,一时间群情激愤。这种场面,让身为异族的我不免感到恐惧。

    “既然你说到幽州,那你便好好回想一下!”张允伸高声说着,试图盖过众人的声音,“幽州这几十年的动荡,难道还不能让你们看清吗?语言不通的两人可以互称父子,而真正的血亲之间亦会拔刀相向。这世道的规矩早已改变,而幽州却因为几十年前那场杀胡事件,一夜之间倒退回了原点!而几十年过去了,我们的邻藩早已壮大,我们却依旧沉溺于旧的认知中止步不前!即便世人皆道河朔三镇、幽州最恭,可你们知道这恭敬的代价,就是幽州的无数将士必须用他们的血肉之躯来抵挡愈发强大的两蕃!”

    听到这话,众人纷纷沉默下来——确实,曾一度作为河朔心脏的幽州,自安史之乱以来却仿佛停滞一般:在邻藩魏博依靠异族骑兵建立精锐部队、以跋扈之态勒索朝廷时,幽州却不得不依靠对朝廷言听计从的态度和对东北边境的守卫来换取有限的钱粮。

    “而更值得人忧心的是,幽州几十年间的政局,从没有一刻安稳!军队无纪,对外羸弱、内斗不断。幽州上下,已如一盘散沙!”张允伸越说越气,压抑着怒火继续道,“我以往顾念你们的情感,所以不便明说。今天既然坦白,我就希望你们都仔细想想:在这样一个与你们命运紧紧相连的藩镇之下,你们每个人都应该把自己置于何种地位!”

    此话说完,他就拂了拂袖子、扬长而去,只留下了相顾愕然的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