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八:行刑手记(1/1)
作者:锡林牧歌
    行刑手记

    我四十多岁时碰到过一位高人,他在知道了我的经历后说,你在内蒙古插队时杀了不少羊,种下了罪孽,此生是要受报应的。细想想确实是这个理,否则就无法解释,为什么那么多倒霉事偏偏都让我一个人摊上了。苟活到今天,我已进入“从心所欲,不逾矩”之年,拷问自己的良心,其实除了宰羊之外,我还犯过别的杀生之罪。

    那是在兵团成立后,我在原白音温多尔分场场部带着五六十个兵团战士搞基建。一天上午有个战士跑来告诉我,大车班的一匹马昨晚被蛇咬了,趴在地上起不来,有个专爱捣蛋的战士看到机会来了,骑在那马的身上拼命抽着它跑。我一听急了,赶紧跑出房间,果然看到一个坏小子骑在一匹马上,正用棍子使劲抽它。我跑过去,喝令那战士马上下来,然后凑过去一看,当真发现那马的脖子下面正在流脓流血,这就是昨夜毒蛇咬的。

    这是匹很有来头的老马,据当地牧民说,十年前它还曾在全盟那达慕大会上拿过赛马的亚军。这匹马浑身毛色通红,鼻梁处有一条白道,煞是好看,想象得出它当时是如何的英武俊秀。后来它老了,连放牧的活计都干不下来了,牧民才把它交给我们,说是可以偶尔拉拉大车,其实就是想让它在我们这里终老。按说马在夜里是站着睡觉的,可它真的老了,站不住了,经常趴在地上,这才被毒蛇钻了空子。

    我赶紧让通讯员把兽医请来,可兽医来了后冲着它直摇头,说这匹马已经没救了。这位叫图木乐的蒙族兽医平时跟我挺哥们的,我说了一箩筐好话,求他想想办法,他却只是一个劲的摇头。既然他摇头,那就轮到我挠头了,心想这可怎么办呢?就这样看着它慢慢死去?它会有多痛苦!而且我这里还有六十来个小战士,总不能让他们眼睁睁地看着它一天天死去吧,这也太残忍了!必须想个办法!

    我终于下了决心,让通讯员去武器库领来了一支半自动步枪,把全部子弹压上膛,提着枪走出去。这时天已黄昏,西方落日正圆。我牵着马,迎着刺眼的夕阳走去。我不让战士跟上来,独自走了很久,来到一处小山岗上。我把这匹枣红马放在山岗上,拍了拍它的头,拍了拍它的屁股,又搂了搂它的脖子,就扭头往回走。走出四五十米后,我站定,转过身,举起了枪。

    “啪!”——正对它的眉心,我扣响了扳机。枪声响过,它居然一动不动,依旧兀自站在灿烂的夕阳中,显得是那么的坚不可摧!“没击中?”我急了,又接连发出了第二枪,这时它才猝然倒地,“轰”的一声躺倒在红霞满天的夕阳里。有人说要把它剥皮吃肉,我拒绝了,让战士们挖了个大坑,把它深埋在它为之付出了一切的土地上。

    也是在兵团的时候,一个夏日炎炎的中午,日头高悬,烤得人喘不过气来。忽然有牧民跑来报告,说我们驻地后面的老弱畜点不知从哪里跑来了一头疯牛,逢人就顶,逢蒙古包就顶,所幸还没伤到人,但已经顶坏了一个蒙古包。那人慌慌张张的,半天说不清楚,我定下心来仔细一问,妈呀,原来这头疯牛还是个种公牛!

    所谓“种公牛”,就是专门留下配种的公牛。它们是从牛犊里特意挑选出来的,都是身躯高大、体力强健的公牛崽,加之成年后没有阉割,它们的脾气性格都很暴躁,所以牧民都知道尽量别惹种公牛,能躲多远就躲多远。现在一头种公牛疯了,怎么得了!这事本来可以求助牧业连长德木其格,可现在他和全体畜群都去夏草场了,离我们很远,只有我们这个战士排和老弱畜点挨得近,所以他们只有来找我了。

    我该怎么办?我能怎么办?事情明摆着的,只有想办法尽快把它击毙!可是,这事谁去做呢?我们没有迫击炮,不能远程炮击,只能用半自动步枪去近距离射杀它。可一旦靠近它,不要说它会主动攻击你,万一你打不死它,它就一准会冲过来用尖锐的犄角顶死你!更何况,就算你打中了它,那厚厚的牛皮和硬硬的牛骨岂是一枪能穿透的?思量来思量去,这事的危险度可以说是百分之九十九,派谁去都不好办。

    我想到了一个人,一个年轻牧民。这人胆子很大,喜欢独自打狼打猎,经常打主意从我这里搞点子弹。可他出身不好,是牧主子弟,枪支弹药是必须管制的,所以从来不敢给他。他刚好也在老弱畜点,我想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豁出去给他100发子弹,或许他会接受这个任务。

    我拿上了枪,独自骑马去了老弱畜点,到那以后马上就找到了这位年轻牧民。我一说这任务,他脸色马上变得煞白,头摇得跟不浪鼓似的说:“不去,不去!”一看他这模样,一种莫名的自责突然涌上心头,我忽然觉得我很卑鄙,同样都是生命,为什么觉得谁的值钱,谁的就不值钱呢?我低下了头,闷声说了句:“好吧,你走吧。”这小伙子马上抬起屁股走了。

    当时我坐在老弱畜点的一个蒙古包里,包里还有一个老额吉和另一位老牧民。我对老额吉说:“额吉,给我煮点奶茶吧。”随后走出蒙古包,在周围来回查看地形。回到包里,我默默地喝茶,老额吉和那位老牧民猜到我是打算亲自上阵了,一个劲地盯着我看,谁都不吱声。我觉得包里的气氛好像要凝固了一般,憋得人喘不过气来,于是对他们说:“你们怎么都不说话啊,随便说点啥吧!”他们一看我在抬头看他们,马上就把眼睛低下去了,仍然闷声不响。“唉,真跟我要上刑场似的,好悲壮!”我暗自叹息着,心里更加沉重了。

    走出蒙古包,我踌躇了一下,琢磨着把骑的马放在哪儿,看有没有可能给自己留条退路。后来一想怎么做都无济于事,于是把那匹拴在蒙古包前的马撒开了,心想如果遇上什么事它也可以独自逃生。此时日头正高,骄阳似火,我提着枪,悄悄爬上老弱畜圈的高墙,向四处瞭望。我意外地发现,因为天气太热,那头疯牛正趴在老弱畜点的水井槽边大口大口的喝水,离我只有百把米!我怦然心动,想也不想就从高墙上翻身跃下,迅速向这头疯牛靠近。七十米、六十米、五十米、四十米……,只剩不到四十米时,我站定了,靠着一堵老弱畜圈的残墙举起了枪。

    “啪!”的一声枪响,它没动,我也没动!不远处有人大声喊:“快跑啊!赶快跑啊!”可我仍然没有动,再次举起了枪。但就在我想发射第二枪的时候,它——那头庞然大物,竟一头栽倒在水槽边!

    回想起来,那天我真是吃了豹子胆了,看这头疯牛倒在地上不动,竟独自提着枪走过去。看我人走过去了,看这疯牛丝毫没有动静,蒙古包里的人也都跑出来了,一起过来围观。奇怪的是,我们这么多人仔细找了半天,居然都找不到弹痕,既找不到进弹孔,也看不到出弹孔。这事真够蹊跷,不过这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这家伙已经死了!

    知道大事已了,我的心才止不住地扑通扑通狂跳起来。我强做镇定,若无其事地对已经不知从哪儿钻出来的那位牧主子弟说:“把它杀掉,牛肉按人头分配,牛皮归你!”他听了笑得合不拢嘴,马上一叠声地应道:“扎!扎!”他或许不知道他为什么能捡个大便宜,但我心里明白,这是我对一开始派他去完成这个差事的补偿——对他的补偿,也是对我自己良心的补偿!

    子弹弹道的事一直是我心里的一个疑惑,几天后我找宰杀这头疯牛的牧主子弟一打听,方知子弹就是从牛的眉心穿进去的,只是弹孔太小,从外面看不出来。子弹进去后再也无力穿越公牛那厚厚的颅骨,于是,它留在了里面。

    苍天在上,这就是我的全部杀生史。自从离开草原后,我改邪归正,“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再未杀过生。妻子坐月子时要喝鸡汤,我杀鸡时不知是刀子太钝还是那只母鸡太神,一刀下去后那母鸡居然带着血扑腾扑腾飞走了,跑出好远后居然站定了回头看我,吓得我再也不敢去碰它,最后只好厚着脸皮求邻居帮忙。还有一次杀活鱼,摁在砧板上刚拍一刀,它就滑到了地上,扑棱扑棱地一蹦一尺高,吓得我扔下菜刀扭头就走。从那以后,杀鸡、杀鱼之类的事我也收手了,顶多也就是拍死个苍蝇。

    不知仁慈的主是否能宽恕我,但有时我想,像这样不得已的杀生,难道也在惩罚之列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