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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马桶上的小孩
    刁琢披着长长的外衣站在廊下,长安入冬很早,傍晚时有阵阵似撒盐般的碎雪落下。下人手中执铜质长柄,下头挂着香云缭绕的小香炉,她们猜测着这位安王妃的内心,应当是极其不甘与痛苦的。

    她望着远处的宫墙,更多的是感到了解脱。

    于她自己而言,刁家对她的沉重期望烟消云散,她不必再怀着多种的目的去跟她年轻的郎君相处,更不必一生困在这宫城之内,面对以后越来越多涌入宫中的女子。对她而言,去用单纯的情意回报泽,并且用余生来照顾他,反倒是不必思考太多的幸福工作。

    已经获得了足够的地位,抱负也可以自己去努力实现,而不必在大兴宫内尔虞我诈……她并无不甘()。

    而真正让她忧愁的是泽如今的精神状态。

    刁琢以前从不觉得双腿不能行走,会给一个皇家人有什么实质上的影响。但有些尴尬与痛苦,是外人所不能理解的,只有他本身与距离他最近的一两个人才能体会。

    腰部以下失去知觉,失禁这类事情不但时常发生,更因为长期坐卧,需要经常有人给清肠。身体的不便,几乎让他无法在没有外人的帮助下活着,更失去了最后的*和尊严。或许旁人渐渐也能适应,但泽是刁琢曾见过的最有礼仪气度的男子了,他从不许自己表现出不得体的样子,而如今——

    刁琢这段时间,从不亲手照料他。因为他心里也清楚,泽不希望刁琢与他刚刚新婚,就见过他种种狼狈脏污的样子。她向一直泽最贴身的内侍请教学习这些事情,打算待二人更加相熟后再说。

    而在此之前,泽却与林皇后私下提出了一件事。

    他想……服毒自尽。

    大邺女子合离改嫁之事稀松平常,皇家虽不太可能合离,但若是死了,他希望刁琢能够改嫁。

    “阿娘,或许因我是个无趣的人,我从小便没有其他的爱好,唯有的想法便是以后要成为父皇可以倚重的人,成为爱民的皇帝。但这些从一开始,就不可能做得到,不过是我的妄想。”泽坐在床上冷静道。

    “除此之外,我便没有太多向往了。事到如今,连活的体面也做不到,今日我的腿还看起来像腿,但太医说后期情况还可能一步步变坏,我会一日日活的愈发难有颜面。既无念想,又无尊严,阿娘便成全我最后一点皇家人的模样,放我去轮回再投胎吧。或许阎王爷见我无能,让我再成一棵树、一尾鱼,那也不错。”

    “幸而有修还可陪着阿娘,可以任由我懦弱一次。”

    刁琢听了此话内心受到的冲击,绝比不上林皇后。她出了门便见到林皇后几乎哭的无法自已,弓着腰掩面穿过长长的走廊,几次若不是搀扶着廊柱,几乎能跪跌在地。直到离泽的房间远远的,她才敢从指缝中漏出哭声。

    刁琢连忙上前搀扶住她,林皇后身材本就娇小,她如天崩地裂般哭成一团,紧紧抓着刁琢的胳膊。刁琢扶她去一旁侧殿内坐下,林皇后哭声渐止,却仍有身为皇后的体面在,遮着脸不想让刁琢看见她哭花了妆容的样子,声音哽咽道:“我如今才理解……薛菱曾说过,死并不可怕,它能给一部分人温柔的留下最后的脸面,是一切都能包容的归处。而不能接受死的,唯有我们这些活着的人。”

    或许当时薛菱也料想到,她那个不仅仅痴傻羸弱,甚至连吞咽也很难做到的孩子,日后长大会活成床上的无法言语无法片刻离开别人的废物。若那个孩子有清醒的意识,有判断的能力,他也一定不想流着口水让下人擦拭秽物,必定想选择死亡吧。

    或许真正残忍的是那些拼命想留他在人世间,来宽慰自己的父母。

    林皇后纵然能理解,她也不忍看泽甚至还未离开过长安,就如此年轻的丧生在这宫墙内。她抓住了刁琢的手:“我会给他一包药粉,但并不是□□,或许会让他腹痛。但他服下前一定会犹豫,请你去劝劝他。毕竟后半辈子,是属于你们二人的。”

    而此刻刁琢也正穿过落雪如细盐的宫内长廊,走进了燃烧着暖炉的房间。

    太医刚刚替泽针灸过,他盖着被子坐在床上,手上拿着书册,细细翻阅。好似从皇后那里拿到□□的人并不是他一般。

    泽一抬眼看见刁琢,竟条件反射的先去抚平自己的衣角,微微坐直身体,像当初在国子监会面之前那般略显紧张。待到刁琢坐在他床边,一只手隔着被褥搭在了他膝头,他才想起因为针灸过并没有穿裤子,竟莫名脸红起来()。

    刁琢笑道:“看的是《魏书》呀,我倒是一直看不下去,十六国毕竟太混乱,当时鲜卑还未习汉,朝堂上简直可以说是一塌糊涂。”

    泽一直紧张自己没穿裤子一事,连自己擅长的话也答不出来,生怕刁琢会突然掀被子似的。

    刁琢看他不回答,以为是他因为说话不清,便不再想回答了。

    她过了一会儿才道:“你可去过江南?我幼时为了拜萧先生为师,阿耶将我送至建康附近。那里一年四季无一不美,不过我还是很喜欢冬天。江南的冬天没有长安那般冷,但有一年下了薄薄一层小雪,就像是碎絮一层,落满了树木花草,那时候驾船在湖面上,湖面是灰色的,就像是最上等的锡镜,一尘不染……”

    泽不知是喜欢她口中的江南,亦或是喜欢她说话时认真回忆的样子,忍不住侧耳倾听。

    刁琢又说起自己寒门出身,幼时和伙伴一同拍着水花将鱼从池塘赶入小沟渠,也不去捞,拼命蹬水,逼的大鱼自己扑腾上岸。说起曾泛舟自瞿塘峡而下,水流湍急两侧的窄山路上竟有成群的猿猴和列队的山猪。

    她眼里好似有过无数的风景,作为女子,她实在是算得上见多识广。

    泽被她的话语带走思绪,直到刁琢说道:“其实许多美景再美,若是只有一个人,也只能在心里默默感叹。若是有旁人在,我或许也可大声喊‘你看,怎么这么好看’‘今日当真不虚此行’之类的话。”

    泽抬起眼来,刁琢眼中含着星点水光,道:“这天下,有多少风景,有多少事情你还没来得及知道,我也没来得及知道。我想跟你一起去看的。你还没出过长安城,怎么就能轻易的断言。更何况……泽,未来不可能比今日更差,既然已经跌到谷底,那明天只能越来越好的。”

    泽嘴唇微微颤抖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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