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林边独白(1/1)
作者:北郡修道院长
    人的心灵如果停止了希望之火的燃烧,躯壳就只能算作行尸走肉。

    ——辉煌教义《圣典》第一百三十四章

    君主们总是在忙着规划混沌世界的秩序和格局,亿万生灵的命运起伏轨迹,是他们密室地图上颜色各异的示意线条。历史上,这些用笔勾勒出线条无数次幻化成士兵们组成的滚滚铁流,改变着山川江河、陆地海洋的走向。

    如今实际意义上的腾龙帝国边境——南阴岭,在这些大大小小的地图上只不过是一条细微的曲线,距离它不过小半天马程的清水湾,则是连名字都不存在的空白——这片空白根本不会引起那些伟大人物的注意,就像它真的不曾存在。

    但是我们知道,它确实存在。而且,那里还有不少熟悉的老友,正期待着与我们重逢呢。

    在南北两个阵营的首脑们间隔万里相互打量谋划着,为神弃大陆上空布满波诡云谲的风云变幻这段时间里,龙翊已经适应了他的军旅生涯。应该说,这位我们熟悉的龙牙尉在他踏入军营最初的日子里,过得还算不错。

    首先,龙翊得到了这支队伍的初步接受。人群中总是存在这样一种现象:一个团体在接受新的领袖时,或多或少会产生排斥,这是人们在惯性思维下自然的反应。他们习惯了已有的行为准则和运行模式,熟悉旧领袖的喜好特点和领导风格,所以在面对新的领袖时,会感到茫然无措,从而产生观望的态度。

    他们会挑剔的在心里将新领袖和旧的进行比较,就像判断两只苹果哪一个更为可口;他们会犹豫迟疑的执行新的领袖的指令,而不是像以往那样坚决;他们还会阳奉阴违,甚至和新的领袖对着干——如果他们发现这个新的领袖是个菜鸟的话。

    如果仔细分析一下,人们会从这种现象中得出许多有趣的结论:比如,这种心理与孩子们的小团体之间排外性惊人的相似,再比如,这种小小的犯上作乱行为中隐含着人们对权力天然的反抗意识……不论怎么说,这种现象过去、现在和未来都不会消失,特别是在一支随时都可能丢了性命的边境守卫队里,更是如此。

    所以,当那六十三个身经百战(鉴于帕拉军骚扰次数的频繁,这样说也没什么问题)的士兵看到,上面给他们派来的新百夫长是个小脸苍白、神情忧郁的半大孩子时,那种前面提到的排斥自然而然出现在他们心里,或许还要加上些轻视。

    我们不敢打包票,最初没有士兵为此在心里粗鲁的骂娘,但好在军队有它完整的制度和纪律,在它们的威慑之下,士兵们起码表面上保持了对这个半大孩子的尊敬和服从。

    但是士兵们很快发现,这个孩子的到来并没有改变他们已经熟悉的一切,也并没有像别的新领袖那样,试图让他们服从新的一套规矩。士兵们仍旧过着和从前一样的日子,连作息时间都没有改变。这就使他们很大程度上减少了对他的排斥和敌意,至少可以说,他们彼此相安无事。

    事实上,龙翊还得到了士兵们的好感。长期的边境驻守,风餐露宿,已经让这些可怜的人们疲惫不堪,时断时续的军需供应又使他们饥肠辘辘,牢骚满腹。所以,当小风按照龙翊的指示把肥美的羊后腿架上烤架、特别是把带来的老酒倒进大家的碗中时,龙翊百夫长受到士兵们普遍的欢呼,他的声望也因此达到小小的高峰。

    大家围坐在营火旁一边嚼着烤的滋滋冒油的羊肉,一边向为他们提供了久违美味的龙翊敬酒,他们被百夫长面无表情的灌下一碗碗老酒的情景深深折服:能如此豪饮的人总不会是个孬种,哪怕他还是个孩子。在世间所有的军队里,能像龙翊这样若无其事痛饮的军官,注定会受到士兵的喜爱——当然,前提是他必须懂得和大家共享。

    龙翊自己也没有意识到,他凭着一场大醉后莫名其妙获得的千杯不醉本领,让自己依靠曾经最不喜欢的饮酒,获得了部下的认同。忠诚的小风沿途为主人搜集来的那些美酒,在他们到达营地第一天夜里就消耗殆尽,同时告罄的,还有方刚百夫长拴在他马上的羊腿。

    龙翊派往千夫长大人处申请给养的人很快折返,带回大人的指示:“静待补给。”好在龙辉在分手时交给小风的大钱袋里装满锃亮的金币,龙翊对新任副队长老黑下了一道简单明了的命令,要求他与小风立即带人去周围村寨采购粮食牲畜和提升士气所必须的老酒。

    这道命令立刻被老黑和士兵们一丝不苟的执行了,从那以后,大家几乎天天能够吃饱,还有肉汤和老酒享用——尽管这两样不能管饱——龙翊百夫长的威望在他们心中迅速建立。我们现在可以打包票说,全队上下,已经没有人再会暗自骂娘,或者排斥这个新来的领袖了。

    在士兵中成功树立了自己的威信之后,龙翊把队伍交给老黑管理,自己则专心去做别的事情。

    于是,士兵们看到,他们的百夫长总是坐在河边最大的那棵樟树下,一边盯着河里汩汩的水花,一边安静的喝着老酒。他从清晨起就坐在那里,一直到太阳下山,中间除了小风给他送食物或酒袋时简单的几句对话外,他不对任何人言语。

    大家觉得龙翊身上有种说不清楚的迷雾般的东西,那迷雾把百夫长和他们隔开,使他显得无法捉摸、高深莫测;坐在迷雾中间的龙翊,看上去完全不像他的年龄那样单纯,而是给他们心灵罩上一层厚重的云翳,让他们感到沉重压抑。士兵们远远看着龙翊的目光,渐渐变得有些敬畏——人们就是这样,总是不由自主敬畏自己不了解的现象。

    除此之外,大家也从龙翊的神情中,体会到一种类似悲伤的情。对于真正的悲伤,人们总是会给予真诚的尊重。所以整个营地也在悄悄发生变化,士兵们变得小心翼翼,所有人走动说话时都压低了声音,好像生怕惊扰到远处沉思的龙翊。

    他在做什么?这个令人费解的疑问不时出现在大家的脑中,却没有人知道答案。就连和他从小一起长大的小风,也不完全明白,他的主人这种怪异的行为,究竟意味着什么。也许,答案只有龙翊自己知道:

    他在交谈。

    他在和自己交谈,或者说,他在和自己的灵魂交谈。在经历了遥远的甘州城中那心碎的一刻之后,龙翊就开始不断的和自己的灵魂进行着无休止的交流。

    为什么?是这场旷日持久交流的主要命题。向自己的灵魂提问,再由灵魂回答自己,这种方式让他心无旁骛、乐此不疲。

    “为什么我会如此伤心,觉得世间已了无生趣?为什么人要承受痛苦,面对那么多的不甘和无奈?为什么诺言会被遗弃,为什么往事无法忘记?”他每一天都会提出诸如此类的问题,求助于自己的灵魂,而后者则不厌其烦的和他探讨着令他痛苦的根源:

    “难道你不明白,这个世界原本就充满了痛苦?我的朋友,在你十九年的生命中,不是早已习惯了失望的滋味?当你再一次面对时,又有什么特别?想想看,又有几个人能够不失望呢!”

    “不!这完全不同。为什么人们要接受习惯违背自己愿望的事情?难道不应该遵从自己内心的指引而行?纯真呢,还有坚守?你叫它们什么?难道这些都比不上妥协的价值?我一定要学会习惯吗,可是我的心在拒绝!这就是我痛苦的原因吗,告诉我!”

    “你总是这样孩子气,我的朋友。人总要遵循大多数人认为正确的选择而选择,当一条走不通时,或者这条路干脆被堵死时,你总要另选一条。这就叫做通达,也有人叫它识时务。而你,我的朋友,你所谓的坚持不过是固执,而你强调的坚守只是愚蠢。”

    “人生没有值得始终如一坚持的目标和准则吗?对于错的准则又是什么?我的父亲因为我不能为他的家族增光而恨我,我应该为换取他的欢心而放弃理想?然后就像他一样为世俗认同的价值活着!这就是通达?啊!如果这就是,那我恨它!我恨它!”

    每时每刻,龙翊沉浸在激烈的辩论中,和自己拼的昏天暗地。他时而愤怒,时而颓丧,像一块不断被铁匠淬炼的钢胚,烧红再入水,冷却又加温。他把自己折磨得就要临近崩溃了,也许这正是他的本意——崩溃后,他就没有力气再想。

    “得了,朋友!”他的灵魂总是在他筋疲力尽时冷冷对他说:“干嘛不承认,你的痛苦更多是源自那个姑娘的离去?她抛弃了你们的誓言,还有你们所谓的感情,不是吗?这才是让你痛苦的原因!承认吧,你这个被遗弃的可怜虫!”

    每当这个时刻,柳芊芊明艳的脸庞就会浮现在林间的枝叶、河中的涟漪、天边的白云和一切他能看到的物体上,像记忆中他们在一起时那样凝视着他。他痴痴和她对视,甜蜜和欢乐在心头萦绕,他们相互无声的诉说着心曲,仿佛回到从前的时光。

    “不!不!”一切消失后,他像被灼伤的野兽般嘶吼:“她是被抢走的!但她爱我!她爱的是我!我要夺回来,芊芊,我要夺回你!”

    “别傻了朋友!”他看到另外那个自己一脸哂笑:“她已经和那个侯爵双宿双飞,那才是她的生活。至于你,你不过是她记忆中的影子,而且过不了多久,这道残影也会被她永远遗忘了!”

    “你说的对……”这时龙翊就会吞下一大口烈酒,倚在粗大的树干上,虚弱的吐出一口气:“她会忘记我,过不了多久,她就会忘记我。而我却不会忘记。我会在这里等待,等待自己的命运,最后的归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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