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爷爷走了(1/1)
作者:思慕林徽因
    本以为这一切都只是针对我的,奶奶只不过是受了她本性中爱和善良的拖累。爷爷作为一个识时务的“弃暗投明”之人,更应该能在侄子家安享清福才对。何况还为那边带去不少的家产呢。可是蛇蝎永远不会跟小猫一样温顺、良善。几个月后,爷爷的噩梦也开始了。侄媳动不动就因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与他大吵大闹,隔三差五就将疯婆子的“光辉形象”展示给他看。有次,当爷爷去竹框里拿馒头充饥时,恰恰被不知在外边跟谁刚刚斗完嘴的侄媳撞见,竟对爷爷大吼:“整天啥也不干!你就吃吧,吃你那喉咙眼儿里害腚疮!”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她这话在村里让好事者津津有味地“咀嚼”了好一阵子。而这一切都只是因为爷爷没能完成说服奶奶将我逐出家门的任务,我——她的眼中钉肉中刺还被奶奶护着不放手。

    整日浸泡在无休无止的争吵声中,深陷在无边无际的家庭矛盾的泥沼里。爷爷原本强健的身体渐渐虚弱了,垮掉了。气是穿肠毒药的老话终于应验在了他身上。不知何时,他得了食道癌。得病伊始,尚能够吃些糊状的食物。后来,冷血的病魔干脆连汤汤水水都让他喝不进了。得了这种病无疑就等于是判了死刑。何况他还生活在那样的家庭氛围中,根本不可能得到足够的重视,得到及时和良好的治疗。有人说,人生就是一场苦役。这句多像是为爷爷量身打造的话。好日子就跟忌讳和他在一起似的,总是可望而不可即。

    一位被病魔判了死刑的老人毋庸置疑是可怜且可悲的,该是让人万分心疼才对。可他无休止的吵架生活仍然在朝白热化的方向发展着。疾病和所受的恶气犹如两条巨蟒死死的勒着爷爷,任由他百般挣扎仍不依不饶。人是有思想,有感情的,心非木石,这就让一个人的忍耐有了限度。不可能像草木般对外界所发生的一切都无动于衷。果不其然,爷爷承受力到达顶点的这一天还是来临了。在病痛与家暴这两只锤子日复一日的重击下,他疯了。

    可想而知,岭前村,从此有了一个疯子。他心中想什么就会脱口而出,根本不受自己或者他人的控制,无论在常人看来那些话是多么的难以启齿。从他变疯后岭前村的夜晚就再也没有安静过。他常常彻夜时断时续地沿着街道大声喊叫。说的都是他以往或喜或悲的亲身经历和内心深处的所思所想。村中那些早起摆摊做小生意的便会遭到他的“打劫”,尤其是卖小吃的,他一定会抢,虽然他早已经是水米不进了。我想那该是人强烈的求生欲在指挥着他吧。他不想死,因为操劳了一辈子,到头来生活的幸福感,还未曾饱尝,还有很多心结未了。

    人说酒后吐真言,其实疯后更是如此。清醒时,一个人的行为会被名利,亲情,爱情等等各种复杂的因素所左右,从而做出许多许多违背自身意愿的事。而糊涂时,一个人的言行很可能就是他生命里最本性那一面的外在表现。在他神志尚清醒一些的时候,从向奶奶表示过还想回到我们这边,回到他好掌柜的身边。但这个时候,他的情况已然恶化到病入膏肓了。头脑糊涂的时间远比清醒的时间要长得多。奶奶对他的回应则是”让我好好想想”。

    得知爷爷有意重新回来的那个晚上,房梁定是和奶奶对视了一整夜。因为我几次从梦中醒来,发现奶奶都是微微仰着头直勾勾的坐在床上。也不知同样睡不踏实的我第几次小眯醒过神来,看着奶奶一旧面无表情地坐着,自己也彻底没有了睡意。为了打破这种沉寂,我说:“让爷爷回来吧。”他用微微发颤的声音回答:“不是不想让他回来,更不是计较那些不愉快的事,毕竟一起生活了这些年,感情也不是说断就能断的。可他现在病成这样,我哪有力气陪他整天乱跑啊!万一他有个好歹我和你付得起这个责任吗?等真到那一步上哪儿去找后悔药啊!”这是我首次听到奶奶与人辩解。也对,其实让这个状态的爷爷再回来无疑是会好心办坏事的。这些是奶奶所极不愿看到的。这种看似绝情的行为无非是想让爷爷多在这个世界上待几天。爷爷生活在那边,侄媳虽不是个好东西,但是真出了事,他们也不敢完全对爷爷置之不管,否则村里人的唾沫星子就会把他们淹死。可在这边,一旦出了问题,家中没有能力采取补救措施,所以答应他就是让他进火坑。

    可已经糊涂了的爷爷并不理解他好掌柜的良苦用心。重新回来的要求遭到拒绝后没多久,他一下子苍老了许多,病情也急速恶化。有天夜里,他犯病后躺在我家门口的石板上大声哭喊:“掌柜,掌柜!开门呐!你不要我了吗?掌柜——掌柜————”当熟睡的我被吵醒后,发现奶奶不知何时已经起身坐在床边了。她下巴上一颗明亮的小液珠几欲坠落。“一起生活了这么多年,咋还是猜不透我的心思呢!”她自言自语地说着。见我醒了说:“你就叫他快走吧,注意说话方式,小心别太刺激他。”

    时节已值深秋,院子中不断有飘零的落叶被秋风鞭挞着而沙沙作响,似一位位干巴得泪已流尽的老妪在低吟着诉说自己悲惨的故事。开门后,光着膀子的爷爷赫然出现在我面前。银色的月光好似冰冷的霜一样打他身上,他周身惨白的没有丝毫血色,整个人犹如一座雪雕。无论我怎么说,如何劝,他都听不进,认定了要让奶奶给个明确的答复。

    我灰溜溜地回到屋中,外边的对话也都让堂屋里的奶奶听去了。“你睡吧,别老注意着我,大人的事你也操心不上。”奶奶对着我用安慰的语气说。又不清楚有几个时辰过去了,当我再次昏昏沉沉地睁开眼,天已经蒙蒙亮了。奶奶没有往常那样出现在我视线中,也没有听到多年来总在早晨准时传来的她打扫庭院的声音。慌了神的我急忙来到门外,奶奶泥塑般一动不动的坐在门前的地上,目不转睛的盯着青石板上那件爷爷穿了多年的上衣,而它的主人早已不知去向了。

    约过了半个月左右,再次见到爷爷的时候。他已经虚弱到双脚甚至连鞋子都有些拖不动了。行走时左摇右摆,跟蹒跚学步的娃娃差不多。很明显,上苍已经快准备好对他执行死刑了。

    见到我,他一只手抚摸着我的头有气无力的说:“奶奶在家吗?”还没等我回话,奶奶便从家里出来了。在一起生活多年,毕竟是不同于别人的,只需听脚步声就知道是谁来了,尽管那脚步声已经变了调子,如同戴了枷锁,无比沉重。

    “掌柜的,再听我说最后几句话吧!”爷爷的口气近乎哀求。

    “我知道自己走错了一步,对不住你,你才不让我回来。我也没资格埋怨你,只想在活着的时候你能原谅我,让我舒舒服服地合上眼,也就知足了,在那头儿也就踏实了!”含着泪的爷爷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还没等想要开口的奶奶插上话,他就拉着奶奶de手接着说:“对了,前些日子有一次你去“命根儿”他老舅家时,我摘掉门槛钻回家里过,没办法,我实在太想这个家了。在这儿也向你赔个不是!”爷爷补充道。我非常惊讶,早已病入膏肓的他此时怎么一点儿也不糊涂了。这大概就是爱的力量吧!

    “原谅你?原谅个啥?压根儿也没有恨过你!不让你回来,是怕我伺候不动你啊!”奶奶眼圈湿润了。

    “命根儿也没有,是不是?”奶奶侧着脸问我。

    “是是是,肯定是!”我忙应答。

    爷爷甚是慈爱的,捏了捏我的脸。又意味深长地看了看奶奶。像是得到了什么价值连城的宝贝,脸上浮现出无比喜悦的神情。那样子恍惚间让我觉得他不是一个生命垂危的人,而是一位还能再享受100年幸福生活的老者。了结完心事,他拖着灌了铅一样的双腿一摇一晃的离开了。听说自那以后,

    他就再也没有离开过病床,神智也再没清醒过。

    不久便传来噩耗,他走完了自己的一生。出殡那天奶奶又一次去为他烧纸钱,说想再去送他最后一程。并对我说:“你也再去看看恁爷,不管怎样,他也养活了你这么多年。都到这个时候了,想必他侄子、侄媳也不会再计较其它恩怨了。”

    有句网络流行语说,人和猪的区别在于,猪永远都是猪而人有时候却不是人。说的诙谐、辛辣但却很对。

    人有时候的确非常铁石心肠。到了人家大门口,却连台阶都不让我踏上一层。

    “你在这里等着,就别进去添乱了。”一个亲戚模样的人对我说。甭问,这是被特别交代过了。更可气的是,过了一会儿,那位亲戚模样的人拿着一个馒头,从家里出来。走到我面前说:“你进去也帮不了啥忙。给,在这里吃着等奶奶出来。”我看了一眼手里的馒头,中间夹有肉和豆芽,就像蛆虫在腐烂发臭的肉里蠕动。恶狠狠地将它摔在地上,肉和菜四散开来,就如同我支离破碎的心。从那天起,我们两家的纷争就随着爷爷一起到另一个世界去了。